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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清晨,祥瑞之气笼罩大地。人们卷起珠帘,一时间,笙歌之声次第奏响,热闹非凡。众多仿若神仙的人物,仿若从蓬莱仙岛翩然而至,乘着凤驾鸾车,缓缓到来。只见簇拥之中,有一位身姿窈窕的仙女,她身上的玉佩随风轻响,缥缈悦耳。那娇美的姿态,宛如垂柳般婀娜多姿,这般容貌气质,只应天上才有,人间实在罕见。刘郎正值青春年少,更难得的是,上天赋予他出众的才华与英俊的相貌。他与身旁之人,如玉树琼枝般相互辉映,这般佳偶天成,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促成?他们之间,有着数不尽的浪漫与欢笑。只盼到来年功成名就之时,骑着骏马,身着华服,共同享受富贵,携手白头到老。

这首名为《贺新郎》的词,是宋代辛弃疾为他人新婚宴席所作。在世间众多喜事之中,“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非凡。也正因为这份热闹,便有居心不良之人妄图趁机行事。

在吴兴安吉州,有一户富贵人家举办婚礼。新婚当夜,一个小偷趁着人多混杂,偷偷溜进新房,藏在了新郎的床底下,打算等夜深人静之时,出来偷取财物。可谁知,这户人家新房里的灯火整夜未熄。床上的新郎新娘,先是情意绵绵,随后在枕边低声细语,你问我答,聊个不停。说到兴起之处,两人又沉浸在甜蜜之中,迟迟不肯入睡。那躲在床下的小偷,听着这些话语,只觉得尴尬不已,却又无法脱身。而且房间里灯火通明,他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出来偷东西了,只能耐着性子躲在床下。当他内急时,也只能等到白天床上无人的时候,在床下的暗角处解决。就这样,小偷在床下躲了整整三夜,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肚子也饿得难以忍受。最后,他顾不得危险,趁着人声稍歇,拼了命地悄悄爬出来,想要找路逃走。可他刚一现身,就被守夜的人在火光下发现,只听一声“有贼!”,前后的人都爬起来,将他团团围住,抓了个正着。

众人先是对小偷一阵拳打脚踢,随后用绳子将他捆了起来,准备天亮后送官。小偷苦苦哀求道:“我真的什么东西都没偷,就算我不该偷偷溜进来,刚才这一顿打也足够抵过了。求求你们别送我去官府,放了我吧,日后我一定报答你们。”主人家怒道:“谁要你的报答!你们这些坏人,只有送到官府,打死了才干净!”小偷见求情无用,便威胁道:“要是你们执意不肯饶我,我到了官府自有话说,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主人家见他态度如此强硬,更加生气,又狠狠打了他几个耳光。

第二天,主人家报了官,众人一起将小偷押送到县衙。县官审问时,小偷不慌不忙地狡辩道:“老爷明察,我根本不是小偷,您可别冤枉我!”县官问道:“不是小偷,那你为什么躲在别人家的床底下?”小偷回答:“我是个医生,这家的新媳妇从小就有个隐疾,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只有我能医治,而且必须我亲手调理,所以她一时也离不开我。今天是新婚之夜,她怕旧病复发,就偷偷约我藏在房间里,以防万一需要用药,所以我才躲在床下。这家人不了解情况,把我当成小偷抓了。”县官疑惑道:“哪有这种事?”小偷继续编造:“新媳妇小名叫瑞姑,她父亲宠爱小妾生的孩子,不太关心她。只有母亲疼她,所以她有了隐疾,经常叫我私下里给她医治。现在只要把她叫来官府,她肯定能认出我,这样就能证明我不是小偷了。”

知县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渐渐有些相信,说道:“如果真有这回事,可不能冤枉好人。现在把新媳妇传来当堂辨认一下就清楚了。”

原来这小偷在床底下躲的这三夜,把床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新媳妇确实有一些隐秘的病症,家里也经常请医生医治。她曾把这些事告诉丈夫,却被小偷记在了心里。小偷怀恨这家人不肯放过他,便在官府故意编造谎言,这样一来,既能掩盖自己的罪行,还能让新媳妇出丑。谁能想到,县官竟然真的被他蒙骗,下令传新媳妇上堂。

富家主人得知后焦急万分,赶忙四处求情,希望不要让新媳妇到官府。但县官根本不听,富家主人又表示愿意不再追究小偷的罪行,只求放过新媳妇。县官却大怒道:“当初告别人是小偷的是你,现在需要证人,你又说不追究,这明显是诬告好人。如果不让新媳妇出来对质,我就治你诬告之罪!”富家主人无计可施,懊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就该放了这个狡猾的小偷,现在反而被他连累了。”

衙门里有一位老吏,见富家主人焦急无奈的样子,问明缘由后说道:“要揭穿这个狡猾的小偷并不难,只要你重重谢我,我去跟县官禀明,有办法让他认罪。”富家主人答应事成之后,给老吏十两银子作为谢礼。老吏去禀知县官:“这家新媳妇刚刚嫁过来,如果让她到公堂和小偷对质,实在是太丢脸了!老爷您应该顾全她的颜面。”县官问道:“不让她来,怎么分辨小偷说的是真是假?”老吏献策道:“我有个主意。这小偷藏在新房里,肯定没见过这家的新媳妇,却谎称是新媳妇约他来的。现在不用真的新媳妇到官府,可以偷偷找个女子假扮,让她和小偷对质。小偷要是认不出来,他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这样既能分辨小偷的真假,又能保全这家人的名声。”县官点头称赞:“这个办法好!”

于是,老吏悄悄找来一个娼妓,让她打扮成良家女子的模样,头上包着头巾,身穿素衣。然后在小偷面前大声禀报:“那家的新媳妇瑞姑带到!”小偷不知是假,急忙喊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里治病,怎么你公公家把我当贼抓了送官,你也不帮我说句话?”县官问道:“你确定这就是瑞姑?”小偷一口咬定:“当然确定,我从小就认识她。”县官大笑道:“好你个奸诈的小偷,差点被你骗了!你根本不认识瑞姑,还敢说是她约你来医病?这不过是个娼妓,现在看清楚了吗?”小偷顿时哑口无言,县官下令用刑。小偷这才承认自己确实没偷东西,哭着求县官从轻发落。县官打了他一顿大板,又判他戴枷示众。因为他没有实际盗窃财物,最后免去了徒刑。富家主人的新媳妇这才免去了上公堂受辱的劫难,这场闹剧也成为了新婚人家的一个大笑话。

先讲这段故事作为引子。接下来要说的,也是一个新婚人家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引出了许多复杂的官司,直到最后才真相大白。

原本是喜庆的新婚宴席,却演变成了是非不断的苦海。若不是天道昭昭,这些谜团又怎会解开?

话说在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户姓郑的人家,以经商为生,家境不算十分富裕。郑家有个女儿,小名叫蕊珠,她容貌绝美,堪称绝世佳人,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的美貌。蕊珠已许配给本县一个姓谢的人家,男方名叫谢三郎,只是还未正式过门。这个月,谢家选好了吉日,准备前来迎娶蕊珠。

在迎亲的前三天,蕊珠要进行整容开面的仪式,郑父便去请整容匠。原来在嘉定的风俗中,小户人家的女子梳头、剃脸,大多会请男工匠。当时,有个名叫徐达的年轻人,平日里就不安分,为人奸猾,喜好女色,专门打听哪家女子长得漂亮,哪家女子容貌普通。为了能近距离接触女子,他特意去学了梳头的手艺,借此进入女子的闺房。此外,他还会在婚礼上担任茶酒(即傧相),这样就能趁机偷看新娘。之所以叫“茶酒”,是因为在婚礼赞礼时,“请茶!”“请酒!”这些话都是由他喊出,所以有了这个称呼。这两份工作都与女子相关,徐达便一人兼做。

这次,郑家就请徐达来为蕊珠开面。徐达带着梳头工具,径直来到郑家内室。蕊珠待字闺中时,徐达从未见过她,如今近距离为她整容,将她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徐达一边动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蕊珠,整个人就像雪狮子靠近火焰,渐渐心猿意马。郑父在一旁看到他的神态,立刻察觉到他举止轻薄,心怀不轨。等徐达一完成工作,就急忙将他打发到外面去了。

徐达自从给蕊珠开面后,心里就像着了火一般,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背地里不知为此辗转反侧了多少回。得知蕊珠要嫁去谢家,他想方设法争取到了谢家婚礼茶酒的工作。

婚礼当天,郑父亲自送女儿过门,一眼就认出前来迎接的傧相正是之前给蕊珠开面的徐达,心中暗自警惕:“原来又是他。”等到新娘下轿,开始举行婚礼仪式,徐达的目光完全被新娘子吸引,整个人魂不守舍。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赞礼词,把婚礼礼数弄得乱七八糟。只见他一会儿认错方向,一会儿走乱位置;本该喊“亲翁”,却错喊成“亲妈”;该喊“拜”的时候,反而喊成“兴”。见过岳父后,他又错把岳父当成岳母请对方受礼;拜完堂上长辈,竟又喊谢家父母升厅。他完全不顾新郎的尴尬,一门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

徐达手忙脚乱地完成了一系列婚礼仪式,新娘完成花烛礼后进入新房,婚礼看似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款待送亲宾客,摆喜酒了。

谢家是普通民户,人手不足,谢翁和谢三郎只能在外陪客,谢母带着一两个丫鬟在厨房亲自准备酒菜。仅有的几个仆人来回奔波,搬东搬西,忙得不可开交,常常顾此失彼。徐达作为傧相,本应在客人入席后,依次赞唱“请汤”“请酒”等流程,可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好几次汤端上桌,都只能由主人亲自请客人享用。直到宴席快结束时,才见徐达慌慌张张从后面跑出来,随便喊了两句赞礼词。

等喜酒散场,谢翁见茶酒如此不靠谱,心中十分不满,想要叫住他责备几句,却发现人又不见了。仆人说:“他刚才往前面去了。”谢翁生气地说:“怎么找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人,太气人了!”郑父没等茶酒来赞礼,就起身向谢翁谢酒告辞了。

谢三郎满心欢喜地走进新房,却发现新娘子不在房内。他原以为蕊珠在床上休息,掀开帐子一看,床上空空如也。他在新房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不见蕊珠的身影。着急的谢三郎跑到厨房询问,厨房里的人都纷纷表示:“我们一直在这儿忙着收拾,新娘子行完花烛礼后,就回房坐着了,怎么反倒来问我们?”谢三郎又叫上仆人四处寻找,走到后门时,发现门好好地关着。他回到堂前把情况一说,全家人都惊慌失措。

仆人推测道:“这个茶酒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刚才赞礼的时候就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新娘子,还两次不见人影,现在又不知去向。说不定是他使了什么奸计,把新娘子藏起来了!”郑父也说道:“这个茶酒本来就不是正经人,我女儿前日开面就是他做的。当时看他举止轻浮,我心里就很不满,没想到你们家会请他来当茶酒。”郑家随行的仆人也说:“他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光棍,这梳头、赞礼的活儿都是最近才学的,就是为了混日子。新娘子失踪肯定和他有关,他应该没跑远,我们赶紧去追!”谢家仆人分析道:“他要是想把新娘子从屋里拐走,肯定是从后门出去到后巷了。刚才后门是关好的,肯定是他把人带出去后又回来关上门,好让人不起疑心。然后他又到堂前假装若无其事地敷衍了一阵,肯定是从前面绕到后巷去了,所以这会儿才不见人,肯定就是他干的!”

此时,谢家作为新婚人家,家中备有火把。于是,两家人和仆人一共十来个人,每人点起一根火把,打开后门,朝着后巷追去。谢家后门通向的是一条笔直的巷子,没有弯曲和岔路,火把照亮后,巷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远远地,他们看见有两三个人在前面走,前面两人已经跑远,后面还剩一个人。众人急忙追上去,举起火把一照,正是徐达。大家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徐达支吾道:“我有点小事,等不及酒散,就想先回去。”众人怒道:“你要走,都不知道跟主人家说一声?而且好长时间不见你人,还在这里晃悠,哪像是要回家的样子?你老实说,把新娘子拐到哪里去了?”徐达还想狡辩:“新娘子在你们家里,我一个掌礼的哪能管得着?”众人怒不可遏,对他又打又推,喝道:“先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带回去拷问清楚!”

一群人押着徐达回到谢家,两家家长和新郎轮番盘问,徐达却始终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大家齐声说道:“这家伙太顽固,私下问他肯定不会说实话!把他绑在柱子上,等天亮送到官府,看他到公堂上还能不能赖掉!”于是,众人把徐达紧紧捆住,只等天亮。此时,最失落的莫过于谢三郎,本应是甜蜜的新婚之夜,如今不仅没能与妻子相聚,反而陷入了一场混乱,还不知妻子的安危。

众人围着徐达,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好言相劝,折腾了一整夜都没能合眼,可徐达始终不肯松口。

很快,天就亮了。谢家父子带着众人,押着徐达,写好状词,来到县衙告状。知县听了事情经过,十分惊讶:“竟然有这种事?”他立刻传讯徐达,问道:“你把郑蕊珠拐到哪里去了?”徐达还在狡辩:“小人只是婚礼上的茶酒,只负责行礼的事,怎么会知道新人的去向?”谢父便把徐达婚礼中途消失、在后巷被抓等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知县下令用刑,徐达虽然平时油腔滑调,但身体柔弱,根本受不了刑罚。一开始还勉强辩解几句,后来实在撑不住,只好招认:“小人给新娘子开面时,见她容貌出众,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打听到她要嫁给谢家,就设法成了婚礼的茶酒。我提前约了两个同伙埋伏在后门。等行礼结束,外面准备开席时,我在屋里看到新娘子一个人坐在房中,就骗她说还有礼要行。新娘子不熟悉环境,就跟着我走到后门,我把她推给门外的同伙。新娘子正要叫喊,我赶紧关了后门,从前边绕到后巷与他们会合。正准备逃走时,看见后面火把通明,知道有人追来了。那两个人扔下我自顾自跑了,我带着新娘子没法脱身。刚好路边有一口枯井,慌乱之下,我只好抱着她跳进井里。结果就被你们追上,抓来送官了。新娘子现在还在井里,我说的都是实话。”知县质问:“你在谢家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徐达回答:“我原本还想着能瞒过去,把她从井里救出来。现在实在熬不住刑罚,只能如实招认了。”知县记录下口供,随即派一名差役,押着徐达,带着谢、郑两家的人,火速前往枯井处核实情况,要求他们尽快回来复命。

众人匆匆赶到井边。郑父心急如焚,率先走到井旁探头张望,只见井底下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他满心担忧,猜测女儿此刻恐怕凶多吉少,顿时怒火中烧,扯住徐达狠狠揍了几下,怒吼道:“你害死我女儿,别想逃脱罪责!”众人赶忙上前劝阻:“先把人捞上来,别在这儿乱打,自有官府依法处置他。”郑父又惊又恨,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徐达的肉,说什么也不松口,疼得徐达像杀猪般大声惨叫。

这边谢父赶忙让人准备好竹兜和绳索,打算下井救人。一个胆子较大的仆人将自己牢牢捆扎好,顺着绳索缓缓下到井中。井下空荡荡的,他伸手摸索,果然触到一个蹲着的人。推了推,那人毫无反应。仆人将其抱进竹兜,示意上面的人将竹兜吊上去。众人围拢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哪里是什么新娘子,分明是个满脸胡须的男子,鲜血淋漓,头部遭受重击,已经没了气息。

郑父见状,又一把揪住徐达,质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连徐达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谢父疑惑不解:“这又是什么离奇的事?”他朝着井里大声询问:“里面还有其他人吗?”井下回应:“没有了,拉我上去吧。”众人连忙放下绳索,将井下的仆人拉了上来,急切地问:“井里还有别的东西吗?”仆人回答:“只有些石块,是口枯井。刚才摸着的那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难道这就是新娘子?”众人摇头:“这是个死了的大胡子,哪里是新娘子?你自己看看!”押解的差役不耐烦地说:“别瞎折腾了,回去禀报大人,还得从这家伙身上追查新娘子的下落。”

郑、谢两位老人都觉得有理,便叫来当地的人看守尸首,一同跟着差役去县衙向县官禀报情况。知县质问徐达:“你说把郑蕊珠推进井里,可井里现在是具男尸,郑蕊珠到底去哪儿了?这男尸又是从哪来的?”徐达支支吾吾:“我确实把新人推下井了,可现在变成男尸,我也弄不明白。”知县又问:“你先前约的两个同伙叫什么名字?多半是他们搞的鬼!”徐达回答:“一个叫张寅,一个叫李卯。”

知县立刻派人按地址去抓人,很快就将两人缉拿归案。一番刑讯后,两人招供:“徐达让我们在后门等着,后来见他推出新人,我们背起就跑。徐达在后面追,正准备一起逃走,却看见后面火把通明,喊声震天。我们俩一害怕,就把新人丢给徐达,自顾自跑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知。”两人还冲着徐达喊道:“你当时接手了新人,把她弄哪去了?为什么不交代清楚,让我们替你受苦?”徐达哑口无言。知县怒指徐达:“果然是你这狡猾的奴才捣鬼!”下令继续用刑,徐达除了喊着“小人该死”,说到把人推下井后,就再也说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知县无奈,只好叫来郑、谢两家的家长、媒人,又拘来两家的左邻右舍,详细询问情况,可众人都表示毫不知情,也没人认识那具男尸。知县只好张贴榜文,号召死者家属前来认领埋葬,却无人回应。郑、谢两家自掏腰包悬赏,知县也帮忙写榜文寻找郑蕊珠的下落,但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线索。这桩案子毫无头绪,知县只好将徐达收押入狱,每隔五天就严刑拷问一次。谢三郎焦急万分,不断催促官府办案,可县官也束手无策,只能不断拷打徐达,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徐达原本一时犯错,如今也陷入迷茫,既不知从何解释,也无法摆脱困境,只能咬牙熬过一次次审讯,承受着棍棒之苦,而这桩无头公案也只能暂时搁置。

再说郑蕊珠,当晚被徐达拐到后门推给同伙后,见后门被关,才惊觉自己落入歹人之手。她想呼喊求救,可作为刚嫁过来的新媳妇,还没记住家里人的名字,一时不知该喊谁。而且门已紧闭,即便喊了几声“不好了”,也无人听见。那两个同伙背着她一路狂奔,她正惊慌失措时,听到后面有人追赶,两人吓得将她扔在地上,自顾自逃走了。随后徐达赶来,一把抱起她,丢进井里。好在井里没水,且不算太深,她只是摔了一下,并无大碍。听到上面人声嘈杂,她知道是自家的人来了,又见火把明亮,井里也有了光亮,便拼命呼喊求救。然而,上面的人正围着徐达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喧闹声盖过了她的呼救声。女子声音本就娇弱,又在井里,哪里有人能听见?众人簇拥着徐达,吵吵嚷嚷地离开了。

郑蕊珠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悲痛不已,放声大哭。待天色渐亮,她心想:“这会儿上面或许有人走动。”于是又高声呼救,哭声终于惊动了路过的两人。而这两人的出现,又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本是赶路的客商,却意外丧命井中;本是新婚的女子,又被迫远走他乡。

这两人是来自河南开封府报县的客商,一个叫赵申,一个叫钱已。他们合伙做生意,在苏、松一带赚了不少钱,正准备返程。路过此地时,听到井里传来哭喊求救声。两人走到井边,往下一看,借着天光,隐约看到井里是个女子。赵申喊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井里?”郑蕊珠急忙回应:“我是这家人家的新媳妇,被强盗劫来扔在这里的。求求你们救救我,出去后必有重谢!”两人商议:“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个女子。若没人救她,她必死无疑。我们碰上也是缘分,行囊里有长绳,下去把她救上来吧。”赵申自告奋勇:“我动作灵活些,我下去。”钱已说:“我身子笨重,确实下不去,我就在上面帮着拉绳吧。”

谁知赵申厄运临头,一想到是救女子,兴致高涨,卷起袖子,将绳子系在腰间,双手拽着绳子缓缓下降。钱已则一脚踩着绳头,双手紧握绳子,慢慢将他放下。赵申到了井底,见井里没水,便不慌不忙地对郑蕊珠说:“别怕,我这就救你出去。”郑蕊珠感激道:“多谢恩公!”赵申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头,将郑蕊珠牢牢捆好,嘱咐道:“抓紧绳子,上面的人会拉你上去,绑得很牢,掉不下来。你上去后,再把绳子放下来拉我。”郑蕊珠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壮着胆子拽紧绳子。

钱已在上面见绳子绷紧,知道有人吊着,便使出全力往上拉。等将人拉上来一看,眼前竟是个容貌艳丽的女子,虽有些发髻凌乱、钗环歪斜,却难掩天生丽质。钱已心中顿时生出邪念,暗自盘算:“要是把赵申拉上来,他肯定会和我争抢,不如独吞这女子和财物。如今他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只要我不救他,这女子和钱财就都是我的了。”恶念一起,井下便传来赵申的呼喊:“怎么还不把绳子放下来?”钱已心一横,搬起井边的一块大石头,朝着井中大喊一声:“下去吧!”可怜赵申满心盼着绳索,没料到等来的是巨石,躲避不及,被砸中脑壳,当场气绝身亡。

郑蕊珠刚脱离井底,重见天日,正整理衣衫、平复心绪,却目睹了钱已的暴行,吓得魂飞魄散,口中不停念叨“阿弥陀佛”。钱已却撒谎道:“别害怕,这是我的仇人,我故意骗他下去除掉他的。”郑蕊珠心中暗想:“他哪里是什么你的仇人,分明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她不敢声张,只求钱已送她回家。钱已却威胁道:“想得倒美!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家在河南开封,是富贵人家,你跟我回去,就能当主母,享尽荣华。赶紧跟我走!”

郑蕊珠此刻如同坠入迷雾,既不认得眼前的路,也不知这里离家是远是近,身旁又无熟人,一时没了主意。钱已见她犹豫,便恶狠狠地催促:“你要是不跟我走,就再把你扔回井里,拿石头砸死你,刚才那人就是下场!”郑蕊珠恐惧万分,走投无路,只能被迫跟着钱已离开。真是才脱离了一个恶人,又落入另一个坏人之手,明知对方不可靠,却因情势危急,只能暂时屈从。

在前往开封的一路上,钱巳反复叮嘱郑蕊珠,让她到家后对家人说自己是从苏州娶来的,要是有人问起赵申的下落,就说他还留在苏州。没过几天,他们便抵达了开封杞县,进入钱巳家中。

谁能想到,钱巳家中还有个妻子万氏,小名叫虫儿,为人极其狠毒。她一见到郑蕊珠,就开始百般刁难,无所不用其极。万氏夺走了郑蕊珠头上的首饰、身上的衣服,只允许她穿着粗布衣裳,还强迫她承担打水做饭等各种粗活。稍有差错,便是一顿棍棒伺候。郑蕊珠满心委屈地说道:“我又不是嫁给你们家的,你们也没花银子娶我,平白无故把我强拉来,为什么要这样毒打我!”可那万虫儿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也不过问她的来历,认定她是小老婆,只想着肆意欺负她。

万虫儿平日里为人刻薄,与邻里妇人几乎都吵过架。有位邻家大妈看到她如此虐待郑蕊珠,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这天,她偶然听到郑蕊珠说出那样的话,心里暗自思忖:“既不是嫁过来的,也不是明媒正娶的,难不成是拐来的?做这种损阴德的事,害人家女儿!”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有一天,钱巳外出办事,郑蕊珠去邻家借水桶打水。邻妈留她坐下,关切地问道:“看娘子像是好人家出身,为什么家里的爹娘会舍得把你远嫁到这里,还让你受这样的折磨?”郑蕊珠忍不住哭了起来,说道:“我根本不是爹娘嫁过来的!”邻妈惊讶地追问:“那你怎么会到这里?”郑蕊珠便将自己许配给谢家,新婚之夜被人拐走,扔到井里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邻妈听后说道:“这么说,是钱家把你从井里救出来,你才跟着他的?”郑蕊珠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当时还有一个人下到井里,亲自把我救上来。那个人太可怜了,本指望我出井后用绳子把他拉上来,没想到钱巳那狠毒的家伙,竟然扔下一块大石头,把他打死了,然后拉着我就走。我当时一来不认得回家的路,二来害怕他的凶残手段,三来他说回家就让我当家主母,哪里知道会沦落到这里,受这般磨难!”

邻妈气愤地说:“当初你家和前村赵家一起出去做生意,如今赵家的人还没回来,前些日子来问你家,你家说人还在苏州,赵家就信了。照你这么说,那个下井救你却被打死的,肯定是赵家的人。小娘子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告到官府,说不定就能把你送回家,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了!”郑蕊珠担忧地说:“我怕自己跟着别人来了,官府会治我的罪。”邻妈安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是被人逼迫诱骗的,能有什么罪?我现在就去把这些情况告诉赵家,赵家肯定会去告状,我再帮你写一张自首的状子,递到官府。你只要如实说,保证你一点罪都没有,还能回家见到父母。”郑蕊珠听后,仿佛看到了希望,激动地说:“要是真能这样,我就如同重见天日了!”

两人商量好后,邻妈立刻去告知了赵家。赵家得知情况后,马上到县衙告状,这边郑蕊珠也拿着自首状来到官府。杞县知县询问了郑蕊珠事情的经过,随即派人将钱巳逮捕到案。钱巳还想狡辩抵赖,却被郑蕊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证实。钱巳无法抵赖,恨恨地对郑蕊珠说:“我救了你,你却要害我!”郑蕊珠愤怒地反驳:“那个救我的人,你为什么要打死他?”钱巳顿时哑口无言。赵家又来要求判钱巳偿命。

知县说道:“杀人一事证据确凿,但目前都是证人证言,没有找到尸首,在这里无法定案。这件事发生在嘉定县,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们这里先记录下口供,形成案卷,把相关人员和案卷一起押送到嘉定县结案。”当下,知县先打了钱巳三十大板,将他关进大牢,郑蕊珠则由邻妈作保,暂时释放。郑蕊珠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个恶毒的万虫儿了。杞县官府整理好案卷,安排好押送人员,将这一干涉案人员都押送到苏州嘉定县。

这天,正好是嘉定县对监犯徐达进行五日一次审讯的日子。知县把徐达带出监牢,正在审讯时,开封府杞县的差人前来投递文书。当堂按照解批上的姓名逐一核对,叫到郑蕊珠时,她应声而出。徐达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不就是失踪的郑蕊珠吗?那个在开面时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人!他大声喊道:“这就是我的冤家!我因为你不知挨了多少打,你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是鬼?”

知县见状,询问徐达:“你为什么认识这个妇人?”徐达激动地说:“这就是井里失踪的新娘,不用再审讯我了!”知县也十分惊讶:“竟然有这种事?”他把郑蕊珠叫到跟前,详细询问事情经过。郑蕊珠又将之前的遭遇说了一遍。知县仔细查看送来的文书,这才明白,之前井中的死者,是被钱巳杀害的赵申。

于是,知县下令挖出赵申的尸骨,让仵作进行检验。仵作查验后确认,赵申头骨碎裂,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致死。最终,钱巳被判处死刑,为赵申偿命;徐达虽然拐骗没有成功,但他是祸事的源头,被判三年徒刑;张寅、李卯也分别受到相应的杖刑处罚;郑蕊珠遭遇不幸,免于处罚,被送回谢三郎身边完婚;赵申的尸骨由家属领回埋葬,因涉及跨省,埋葬完毕后,家属被释放回家。

知县处理完案件,感慨地笑道:“要不是那边把人解送来,这件案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嘉定全县都把这件事当作奇闻来谈论。

可笑谢三郎,好好的新婚妻子,直到此时才真正回到身边,却已经经历了诸多磨难。而且因为这件事,还搭上了两条人命,而这一切灾祸,竟然都是从男子为女子开面这件事引发的。由此可见,男女之间的界限和防范,千万不能不严格啊!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有一首诗写道:“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盲蓿长阑干。”这首诗是广文先生所作,描述的是他做官时的清苦生活。一般来说,天下的官职,哪怕是最卑微、最小的,比如仓大使、巡检司之类,多少都还有些额外的收入。唯独这教官的职位,管理的是一群穷书生。有点身份地位的学生,还会在节日送点礼品表示敬意;没什么地位的,一整年都不来见你,更别提有什么人情往来。所以,做教官这个官是极其清苦的。不过,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要是碰上优秀的学生,得到他们的帮助,生活也能有所改善,这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在浙江温州府,曾经有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都没能考中。按照资历,他被选作贡生,前往京城吏部等待授职。最终,他被选任为广东一个县学的司训。那个县学位于海边,历来被选到那里任职的人,都没人愿意去赴任。你知道为什么吗?原来,这个县学和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县里虽然有几十个秀才,但只要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就能进入县学,而且一旦入学就不会被淘汰。平日里,这些秀才都去海上做些营生,只有等到上司来视察的时候,才会穿着秀才的衣服,站好队伍迎接、送别,就算是表示接受教化了。也不知道从本朝建立以来的多少年里,曾经修建过一座学舍,但一直无人居住,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学舍旁边有两间房子,住着一个学吏,他的工作也就是记录一下学生的姓名和名册。平时无事可做,就和秀才们一起出去做生意,这就算是维持着县学的运转了。

韩赞卿运气不好,偏偏就选到了这么个地方。曾经有人去过广东,详细了解那里的情况,把这些情形告诉了韩赞卿一家。全家人听了之后,就像死了人一样,痛哭不止。韩赞卿家里穷得叮当响,苦读一辈子书,就盼着能有个好前程,多挣些家业。如今却遭遇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但韩赞卿说:“难道就这样算了吗?穷秀才想要有个好结局,除了做官,再没有别的出路。我想朝廷设立这个官职,肯定是有它的用处的。既然有这么一个地方,难道真的就不能去,只是拿来骗人的?只是大家都害怕,不敢去罢了。我反正闲着没事,就拼着这副穷骨头去走一趟。说不定碰上上司怜悯,有其他的办法,能给我指条出路,也好过在家里干坐着。”于是,他狠下心来,决定前往赴任。亲戚朋友们纷纷劝阻,可他根本不听。他筹措了一些路费,告别家人,冒冒失失地踏上了赴任之路。

到了省城,韩赞卿拜见了几位上司。上司们也都劝他:“那个地方去不得,你就在省城住一段时间,等有其他的差事委派给你吧。”韩赞卿却坚持道:“朝廷任命我到那个地方去推行教化,我不到那里,又该去哪里呢?我一定要到任,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上司们听了,都笑话他迂腐,由着他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学吏,拿出吏部颁发的急字号文凭给他看。学吏大吃一惊,说道:“先生,您怎么真的跑到这里来了?”韩赞卿反问道:“朝廷派我来这里当教官,我不到这里,还能去哪里?”学吏解释说:“按照以往的规矩,先生们来了,一般都只在省城住着,写个通知给我们,我们把学生花名册送过去,再从秀才们的廪粮中扣出一份固定的费用,一起送到省城,事情就了结了。先生们的俸禄就到县里去领取,我们也不管。以后先生们离职,我们都不知道。您今天怎么直接到这里来了?”韩赞卿说:“我既然是这里的官,就该管着这里的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看过文凭,知道他是自己的上司,也不敢怠慢,急忙去找了几个在秀才中比较有威望、资历老的人,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秀才们听说后,纷纷惊讶道:“奇事,奇事!竟然有先生来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四五个秀才。他们商量道:“既然先生来了,我们也应该以礼相待。”几个年纪大些的秀才,穿戴好秀才的衣帽,其余的就穿着平常的衣服,一起来拜见韩赞卿。韩赞卿一一接见,挨个询问他们的姓名,和他们寒暄,气氛看起来很融洽。韩赞卿稍微问了问他们关于文章学问的事情,众人却只是相对微笑。一位年长的秀才说道:“先生不必拘泥这些。我们跟您说实话,我们生长在海边,大多靠在海上做生意谋生。官府怕我们在内地惹事,才让我们穿上秀才的衣服,算是一种管束。平时会行礼作揖、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孔夫子的学问和道理。所以从来没有先生愿意到这里来。如今先生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这个地方不适合久留,但也不好让先生就这么空手回去。先生先安心住两天,我们到海上去一趟,五天后再来见您,到时候送先生启程,就看先生的运气怎么样了。”说完,众人便一哄而散。

韩赞卿听了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没办法,他只能依靠学吏,找了间民房暂时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天,果然按时回来。他们见到韩赞卿说:“先生运气太好了!这五天里的生意比往常都好,足足赚了五千两银子,足够先生下半辈子用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绝不敢私吞一分一毫,全部送给先生,略表我们的一点心意。先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这才是明智之举。”韩赞卿看到这么多银子,吓了一跳,说道:“多谢各位的好意。只是我带这么多银两,怎么安全回去呢?”秀才们说:“先生不用担心,我们派几个人给您做伴,一路护送您过岭,保证万无一失。”韩赞卿感慨道:“我因为家里贫穷,没办法才选了这个地方,不得不来。没想到能遇到各位,对我如此关照!”秀才们说:“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先生。如今让先生辛苦一趟,能帮您顺利回去,也是我们做学生的应该做的。以后就不用再有先生来受这份苦了。”

当下,秀才们帮韩赞卿整理行李,水路陆路的交通工具,全都准备妥当。还有四五个秀才陪着他一起出发。一路上,每到停船休息的地方,要是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这些秀才不知说些什么,使个眼色,那些陌生人就离开了。他们一直把韩赞卿送到交界的地方,确保一路平安后,才和他告别返回。韩赞卿感激不尽,带着丰厚的钱财回到家中。一个穷困的书生,一下子变得富裕起来。由此可见,运气好的人,就算做的是最不好当的教官,去的是最艰难的地方,也有可能得到意外的好处。

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讲这个教官的故事呢?因为还有一个教官,他做了一任官回来后,穷得家徒四壁,还受到家里人的嫌弃。后来,幸亏得到当教官时一个学生的帮助,才改变命运,扬眉吐气,有了个好结局。正所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在浙江湖州府靠近大湖边,有个地方叫钱篓。这里有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他为人忠厚老实,性格古板耿直。高愚溪生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妻子石氏去世后,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侄子,名叫高文明,独自居住,家境颇为富裕。高愚溪家有一所祖传的房屋,他自己住在里面,按照家族规矩,侄儿高文明也有这房子的一份。只是高文明自己挣了些家业,想要住得舒适些,觉得这祖屋年久失修,修缮起来很麻烦,就自己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住了。按家族传承来说,高愚溪没有儿子,本该由侄儿高文明继承家业。但高愚溪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疼爱自己的女儿,把积攒下来的教书所得,都零零散散地给了女儿们。后来,高愚溪凭借资历成为贡生,被选授为山东费县的教官,之后又调任沂州,最后升任东昌府的教官。做了两三任官回来后,他的口袋里也攒下了四五百两银子。

各位要知道,一般穷人家,只要有了一两二钱银子,就好像有了十两八两银子似的,底气十足。而且世上的人眼光短浅,嘴巴又爱乱说,看到一两个稍微重一点的箱子匣子,就猜测里面有上千上万两银子,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说出具体数目,就好像亲眼见过、亲手称过一样,说到底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相。当时,高愚溪带了些银子回来,外面就传言他有上千两银子了。

三个女儿得知父亲身边有些积蓄,纷纷争着向他献殷勤,一个比一个表现得亲近。高愚溪见状,心里十分欢喜,暗自思忖:“我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女儿们如此贴心照顾,晚年生活也能过得不错。”可转念又一想:“我即便留着这些积蓄,日后也没有外人能继承,倒不如拿出来分给女儿们,让她们感激我,这样她们的孝心也会更坚定。”

于是,高愚溪拿出三百两银子,每个女儿分给一百两。女儿们刚拿到银子时,千恩万谢,满心欢喜,对父亲也颇为感激。然而,当她们听说父亲身边还有不少积蓄后,心里便觉得不满足了,私下里议论纷纷:“也不知他还留着这么多钱给谁用?”虽说嘴上这么抱怨,但她们心里都惦记着父亲剩下的财物,所以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更加努力地讨好父亲,希望能得到更多。

侄儿高文明依旧像往常一样与高愚溪往来,高愚溪也只是以礼相待。偶尔会送他几两俸金和一些小礼物,而侄儿也会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两人的礼尚往来基本相当。高文明家境不错,也不贪图叔叔的钱财,对这些礼物并不在意。

女儿们热热闹闹地在父亲身边待了几天后,各自要回家了。只留下高愚溪一个人住在这破旧的老屋里,显得格外凄凉。三个女儿争相邀请:“来我家小住些日子吧。”都想把父亲接到自己身边。高愚溪笑着说:“不用争,我肯定会去看你们的。我按顺序一家一家住,每家都待些日子。”

分别后没过几天,高愚溪在家闲坐了两日,实在觉得寂寞,便收拾了些东西,先去了大女儿家。接着,二女儿和三女儿也都派人来接他。高愚溪依次在三个女儿家居住,女儿们都埋怨他来得太迟,住得不够久。每到一家,待不了几天,另一家就又来接人了。

这样轮流住了两圈后,高愚溪心想:“我反正没有儿子,如今老了,身边也没有其他亲人,何苦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有这三个女儿轮流供养,也能安度晚年。只是总白吃白住她们的,心里过意不去。之前虽然每人给了一百两银子,但她们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钱。我不如干脆把剩下的财物全部分给她们三家,让她们轮流照顾我。这样我也能自由自在,在这家住几天,再到那家待些日子,不用自己操心柴米油盐,省了许多辛苦,岂不是一举两得?”

高愚溪把这个想法告诉女儿们,她们个个欣然同意,都说:“女儿赡养父亲是天经地义的,就算不分财物,我们也该好好照顾您。”高愚溪听了十分高兴,回到老家,把家里装着财物的箱笼都搬到女儿家。他仔细清点,又拼凑出三百多两银子,再次豪爽地每家分了一百两,至此,他身边的积蓄所剩无几。三个女儿欢欢喜喜地收下银子。

从那以后,高愚溪就只在三个女儿家轮流居住,再也不回自己的老屋了。那几间祖屋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逐渐破败坍塌。祖屋属于家族公产,不能随意变卖。女儿们便怂恿父亲:“这也是您应得的东西,为什么不拆些有用的材料呢?”高愚溪想着反正也不打算再回去住,觉得女儿们说得有理。于是,只要看到女婿家有房屋修缮之类的工程,他就悄悄搬些木料、砖瓦等建筑材料过去用。在东家拆了一根房梁,到西家又卸了一根柱子,甚至连猪棚的椽子、木板都不放过,一点一点地把祖屋拆得七零八落。侄儿高文明顾及情面,不好为这些小事与叔叔计较,只能眼睁睁看着祖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祖宗辛苦建造的房屋,在高愚溪眼中却如同废弃之物。他以为依靠女儿女婿就能安度晚年,却没想到日后会遭遇变故。

起初,高愚溪在女婿家生活时,备受热情款待,每一家都对他关怀备至。然而,随着他手中钱财耗尽,想要办点事也不再方便,渐渐感觉日子没那么好过了。而且老人家的脾气难免有些挑剔,总是对生活中的各种小事不满意,稍不如意就抱怨:“我还是花自己的钱自在,不花你们的!”这样的话常常挂在嘴边,在每一家都是如此。

时间一长,女婿们渐渐有些不耐烦。而且高愚溪已经没有财物可以继承,即便女儿是亲生的,对父亲的态度也大不如前。虽然不至于直接把他赶出门,但心里都盼着他能早点去别家,好让家里清净几天。

一开始,这家还没住满,下一家就早早来接。如今,即便住超了时间,也没人主动来接。高愚溪见没人来接,就多住了一两天,这时就会听到些不好听的话:“我们家已经住够日子了,怎么还不去别家?”要是他再发点脾气,更会有人冷嘲热讽:“当初财物三家平分,又不是我们一家拿了!”各种风言风语,让他难以忍受。

高愚溪受了一家的气,就想去找另外两家诉苦。可这三个女儿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过几天,同样的冷漠态度就显露出来。他向女儿们抱怨姊妹的不是,女儿们立刻维护自己的姐妹;至于女婿们,更是互相袒护,表面上是劝架,话里话外却都是指责高愚溪的不是,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高愚溪怒火中烧,只能不断争吵,搞得每家都不得安宁。几年下来,他成了人人嫌弃的老厌物,被女儿女婿们推来推去,有了三家依靠,却连个安稳的落脚之处都没有。

如果从女儿女婿的角度来说,或许会觉得是老人家不懂事,才招人厌烦。但平心而论,高愚溪拿出不少钱财分给她们,把晚年寄托在女儿们身上,女儿女婿多少也该体谅他一些,才符合人情常理。可现实却是,得到的财物就当成自己的,花用老人的钱反而把老人当成冤家。而且三家一对比,矛盾就更多了。

比如要请个客人吃饭,这家会抱怨:“何必非要在我家请客!”就算口头答应了,心里也不乐意,一拖再拖。等到日子满了,去了下一家,又会听到:“怎么不在那边请客,非要留到我家?”结果饭也没请成。难道遇到什么事都要三家平摊吗?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办不成,怎能不让老人家又气又苦?这就是现实中的人情冷暖,可追根溯源,还是因为高愚溪当初太过溺爱女儿,轻易就把家产散光了。如今一切都要看别人脸色,怎能事事如意?

他心里不甘心,想赌气另谋出路,可身无分文,又没了栖身之所,根本无能为力。想去找侄儿帮忙,可平日里对侄儿也没多少关照,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没脸去见他。

思来想去,高愚溪满心悔恨:“都怪我没生儿子,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空有三个女儿,却都是忘恩负义的,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被她们害得这么惨!”他越想越气,含着眼泪走到路边的一座古庙里坐下,放声痛哭。哭着哭着,他突然想:“我做了一辈子书生,到老了却如此狼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把心里的委屈哭告给菩萨,就在这里了结自己吧。”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正当高愚溪哭得伤心欲绝之时,他的侄儿高文明刚好在外面收债归来。高文明所乘的船从庙边的河岸驶过,隐隐听见庙里传来阵阵哭声。毕竟血浓于水,高文明心中不由得一动,仔细一听,觉得这声音像是伯伯高愚溪。他暗自思忖:“不管是不是,这哭声听起来实在蹊跷,靠岸去看看,也没什么坏处。”于是,他吩咐船家将船停靠岸边。船一停稳,高文明便快步跳上岸,走进庙门,大声问道:“是谁在这里哭?”

两人抬头对视,都惊讶不已。高文明说道:“我就觉得是伯伯的声音,您怎么在这里?”高愚溪看到是自己的侄儿,心中的悲苦瞬间涌上心头,哭得更厉害了。高文明连忙劝道:“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别哭坏了身子。快跟侄儿说说,到底受了谁的气,怎么会这样?”高愚溪哽咽着说:“说起来丢人,都怪我一时糊涂,一门心思指望女儿养老,没给自己留条后路,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分给她们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肯管我,我越想越气,才来这里痛哭,想跟神明倾诉一番后寻个自尽。没想到会遇到你,真是羞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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