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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堂的接着说:“我们掌柜的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苗家集人,没有家室儿女,只有一个亲外甥在马家庄住,莫非您就是马家庄的?” 成龙点头:“正是。” 伙计又道:“我们苗掌柜的病得厉害,正盼着亲人来呢,您来得正好。” 说着倒了碗茶,“您先喝茶,我到后边通报一声。” 说罢笑嘻嘻地往后院去了。
成龙坐在店里喝茶,心里琢磨:“舅舅当初拿我们家一千两银子来做生意,三四年没消息,虽说亲戚,但我也算东家,见了面想必不会慢待。” 正想着,小跑堂的出来说:“马爷,跟我到后边吧,苗掌柜这会儿清醒些,你们爷俩见见面说说话。”
成龙跟着他往后走,进了后院往西拐,穿过八角月亮门,绕过影壁进入西院。只见北房三间带高台阶,东西各有三间厢房。进了上房东里间,靠北墙有张大床,舅舅头西脚东躺着,铺着厚褥子盖着被窝,面色如黄纸,两腮凹陷,只剩微弱气息。见成龙进来,老人睁眼细看,想起他往日模样,认出是外甥成龙。
成龙连忙跪倒磕头:“舅舅,您还好吗?这是得了什么病?” 舅舅刚想说话,忽然一阵气闷,只是摇头,先让成龙去外面吃饭,说过后再谈。成龙来到外间,跑堂的烫了酒端上菜肴,摆在桌上请他喝酒。
成龙问:“伙计,您贵姓?” 跑堂的说:“我姓刘,排行第六,人送外号‘笑话刘六’就是我。” 成龙举杯相邀:“刘六,喝一盅吧。” 刘六推辞:“我不喝。” 成龙再三劝说,刘六无奈端起酒盅喝了几口,才说道:“马爷,不是我不喝,我有个毛病,喝了酒肚子里的话藏不住。您知道您舅舅这病是怎么得的吗?”
成龙摇头:“不知道,你说说。” 刘六接着说:“我们宁夏府西门外有个马家寨,为首的两个庄主,一个叫‘活阎罗’马刚,一个叫‘铁面判官’马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里是团练,暗地里干着贼盗的勾当,常来城里苏州街的黄酒馆吃酒,赊账从来不还。那天‘活阎罗’又来吃酒,手里拿着钢刀,找苗掌柜借五百两银子,说要立刻拿到。苗掌柜刚说‘没有’,就被他一把按在地上,钢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今天必须拿出银子!当初你就是拿我的银子开的买卖。’我们众人没办法上前劝解,答应十天内还钱。其实他们就是讹诈,还放话‘就认准了在你铺子里要银’!苗掌柜又气又怕得了伤寒,想打官司吧,他们有权有势;想打架吧,自己又没帮手,就这么一病不起,吃药也不管用,这就是得病的缘由。”
成龙听了这番话,怒火中烧,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翻腾,大声说道:“气死我了!伙计,酒不喝了,把通条给我拿来,你带我去马家寨!” 说罢站起身就要走。
第四回 山东马大闹苏州街 活阎罗气走马家寨
词中唱道:金乌玉兔不断西沉,江河绿水向东长流。人生哪能有几千个春秋?万里山川依旧如旧。寿命长短、困顿显达皆是命数,富贵荣华需要自身修求。眼看少年头生华发,生死谁又能知先后?
成龙正要动身,跑堂的刘六一把拉住他:“马爷,不可如此鲁莽。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您一个人能有多大力气,怎么敌得过众人?再说老掌柜病得厉害,等后天活阎罗必定来讨银子,到时候您再见他也不迟。”
成龙心想:“这只是一面之词,眼见的事都可能有假,耳听的话未必是真。” 他转身走进上房,想着见到舅舅便知详情,若真有此事,绝不与贼人善罢甘休!到上房见舅舅躺在那里,微微睁着眼,成龙说:“您老是什么病?我给您评评脉就知道了。”
舅舅问:“你还会看病?” 说着伸出手来。成龙说:“我摸摸脖颈就知道。” 他用手一摸,说道:“您老的病因我知道了,先说说病源您听。这宁夏西门外有个马家寨,里头有活阎罗马刚、铁面判官马强,常来这里吃饭,吃完从不还钱。那天活阎罗又带人来,手持钢刀找您借五百两银子,硬行讹诈。您说没有,他就把您按在地上,钢刀架在脖子上威胁:‘有银子便罢,没银子就结果你性命!’众伙计上前劝解,答应十天后给钱。您是又气又怕得了伤寒,病体才这么沉重。我说得对不对?”
舅舅听了,惊讶地问:“你真是从脉里知道的?” 成龙答道:“不是,是刘六告诉我的。” 舅舅说:“你可别惹事,初到这里,地理风俗都不熟。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买卖当初是用你家的钱开的,我死后就归你经营。你又没学过做生意,凡事一定要留心,小心谨慎为好。”
成龙却道:“不行,我非得找到那家伙,跟他拼命!” 舅舅一听,胸中一急,一口浊痰堵住咽喉,当场身亡。
成龙放声痛哭,置办了棺椁、衣食等物,让伙计刘六取下幌子,先办理丧事,择日再开市。众伙计依言照办,找人抬来棺木入殓,借兴隆寺停灵,给了方丈几两白银作停灵赁屋的费用。诸事完毕,才回到铺里。
成龙吩咐伙计:“明天开市,等着活阎罗来,好跟他理论。” 众伙计应下,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开门,成龙让伙计:“把面锅添满水,开了好煮东西;把通条烧上,我到后边等着,贼人来要银子就叫我出来。” 吩咐完,他进后院上房闷坐等候。
将近正午,活阎罗马刚带着二十多个同伙来了,有人扛着一口袋银子,约有四五百两,放在桌上。马刚大摇大摆带众人到后堂坐下,喊道:“快把老苗给我叫出来,拿出银子万事皆休;不然就把这买卖拆了,不准在这开!” 笑话刘六赔着笑说:“马大爷别这样,我们换东家了,这位新东家可厉害,我看您别在太岁头上动土!” 马刚一听,气往上冲,瞪眼道:“叫他出来,我倒要见见是何等人物!” 刘六到后面,见成龙趴在桌上,赶紧说:“小东家,活阎罗马刚来了。” 成龙应声:“我去会他。”
成龙出上房到前边,见东边八仙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人:身高近九尺,面色如铁,两道扫帚眉,一双三角眼,高颧骨,二十多岁没长胡子;身穿青洋绉长衫,脚蹬三镶抓地虎靴子,手拿把海东青扇子,坐在那洋洋得意。成龙喝道:“你就是活阎罗马刚?你把我舅舅气死了,我正要找你,你还敢来要银子?” 马刚见成龙仪表不凡,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就见成龙从炉子里抽出根通红的通条,直扑过来。他刚要动手,成龙已到跟前,通条打在腿上,顿时翻身倒地。成龙一脚踩在他身上,喝道:“你们这些人过来试试!” 马刚喊:“来人!” 众同伙刚要动手,铺里伙计各拿器械,见东家打倒贼人,又听成龙喊:“把银子留下,别放他们走!” 刘六扛起银子口袋就往柜房跑,放下后又出来。成龙抬脚把马刚踢得骨碌出去,喝道:“滚吧,别在这装模作样!” 群贼吓得往外跑,成龙执通条追到门外,喊道:“以后不准再来!” 说罢回铺,哈哈大笑。众伙计担心:“您这祸惹大了,明天他们肯定带人来打架。” 成龙却道:“不要紧,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疤瘌。”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次日,大家准备好防备,等到正午也没人来,一天无事。又过一天,早饭后,有人探头往里看,说:“昨天跟会总爷打架的就是这个姓马的?” 成龙以为是来打架的,拉着通条蹿出门,却见百十来人,都穿长大衣服,鼓乐喧天,后面有人抬着块匾,上写 “除暴安良”,上款是 “成龙马老先生”,下款是 “苏州街众铺户公立”。成龙正疑惑,一位五十多岁、品貌端方的老者走过来,说:“马兄台,我叫赵焕章,开缎店的,跟您对门街坊,路北德昌就是我家。前日您打走活阎罗马刚,我们料他第二天必来,就合街公议练勇,防范贼人。去哨探见马家寨没人,估计活阎罗全家逃走了。我们连夜赶制这块匾,送给您表彰德行,让您英名传扬。” 成龙连忙道谢,众人吹打奏乐挂上匾,道喜后尽欢而散。
成龙在此做了两个多月买卖,常到舅舅灵前哭吊:“外甥发财了,日后一定把您老灵柩带回故里。” 但他转念一想:“光阴似箭,人生短暂,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番事业,才不辜负此生,上能光宗耀祖,下能封妻荫子,才算英雄。” 于是打算卖掉糟坊,送舅舅灵柩回原籍与舅母合葬,再去北京找门路扬名。他让管帐的景先生找新财东,只要一千二百两银子。这铺本值两千多两,因他急走才减价,很快就有买主立契交银。随后成龙将舅舅灵柩运回原籍合葬,除去费用还剩六百多两,便带着银子上路。
一路上他济困扶危,来到保定府进店时,却不想一场横祸即将来临。正是:好花偏偏遇上三更雨,明月忽然被万里云遮。
第五回 郭广瑞店内施仁 马成龙途中受困
词中唱道:钱财本是世间牛马,愚人何苦为它作难。东骗西诈只顾眼前,哪管他人血汗连连。口头欠账怎能空想,金钱债务终须偿还。无功受禄怎得安寝,不如安分守己自便!
马成龙来到保定府西关路北的瑞升客店,进店后住了上房。一路下来,除去盘缠,身上还有二百多两白银。店小二打来洗脸水、沏上茶。成龙心想:“从这里到北京城有三百多里,盘费足够,不用发愁,到了京城再做打算。” 想罢,便点了酒菜,吃饱喝足后,因旅途劳累,打开行李歇息。屋内有些阴冷,时逢新秋,夜晚更是凉意袭人。
第二天起床,成龙就觉得头疼,四肢发软,胸口憋闷,无法上路,便让小二请个医生来看病。小二出去,把本街一位医术不精、只靠死记硬背药性赋、不懂脉象医理的 “甘草先生” 请了来。这真是:三根手指能送命,一张药方招无常。
这位先生到了上房,成龙本是停食感冒,他却当作三阳在内的伤寒来治,用的发汗药还是麻黄。这一治,病情反倒加重了,第二天更是起不了床。
从这天起,成龙请了无数医生,过了二十多天,银子花光了,衣服也典当了。时间已过中秋,天气转凉,他身上只穿着一身旧茧绸单衣裤,欠下房饭钱十多吊。此时店小二不再像当初他有钱时那样殷勤伺候,叫也叫不动,喊也喊不应。好在本店东家郭广瑞掌柜,为人忠厚平和,深明大义。他见成龙在店里住了四十多天,病体才见好转,便来到上房,见成龙如此穷困,很是可怜,问道:“客人,你的病好了吗?” 成龙回答:“好了。” 掌柜说:“天气要凉了,明天我给你两千制钱,你动身走吧。你欠我的帐,我不要了。” 成龙说:“谢谢您老人家。我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就去北京城找朋友。” 说罢,郭掌柜回到柜房,吩咐伙计给成龙送饭。
第二天就阴了天,下起雨来。一连三天没晴,成龙也无法动身,只能在店里吃着这没滋味的闲饭。郭掌柜虽好,但店小二终日闲言碎语,很难听。成龙遇着秋雨连绵,无法上路,衣裳又单薄,夜晚十分寒冷,不禁长叹一声,作诗道:“一夜凉风吹夜雨,英雄受困无知己。平生运蹇有谁知?惟有一声长叹矣。”
幸好第二天天晴了,掌柜送来两吊盘费钱,成龙叩谢后起身,出了保定府北门。秋风阵阵,败叶凋零,面对这凄惨景象,成龙思前想后,想起当初有钱时何等豪爽,到如今没钱,在店里受店小二的气,多亏了店东接济。正是:看破世事须睁眼,参透机关暗点头。
正想着,已到漕河。他病体初愈,四肢发软,走不动路,便雇了一头毛驴,第一天走了八十里,到顾城镇住店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早起,雇了辆荡子车到北河吃早饭,然后顺大路往北,走到高碑店,找店住下。这天,除去店饭钱,成龙分文不剩。第二天起身,没吃早饭,傍晚时分到了涿州,因为没钱,不敢进店,在街上歇息了一会儿,又往前连夜赶路。直到第二天早晨,来到卢沟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咕噜直响。看见那边有个切糕摊,热气腾腾的。旁边有个人拿着刀,把切糕切成一块一块的,高声吆喝:“六个钱一块。” 成龙饿急了,走到摊位旁,假装不认识,问:“这是什么东西?” 那人说:“是切糕,用黄米面和枣儿、豆儿蒸的。” 成龙说:“你给我一块尝尝,我可没钱。” 那人说:“不行。” 成龙又说:“你不给我尝,就舍给我一块吧。” 那人说:“我舍不起,你去找有钱的要吧。” 成龙饿急了,眼睁睁看着切糕吃不到嘴里。真是:饥饿时吃糟糠甜如蜜,吃饱后尝美味也不香。
他万般无奈,心想:“我抢他的算了。” 于是说道:“嘿,那边有人来抢你的切糕了!” 那人一回头,成龙扛起切糕摊往东就跑。那人喊道:“不好了,有人抢东西了!帮我拦住他!” 成龙跑着跑着,心想:“我这成什么人了?君子即便穷困也应坚守气节!人家是小本买卖,我把他本钱抢了,他岂不要饿死?我自己受罪是命不好,绝不能连累别人。” 想罢,把切糕摊放下,笑着说:“跟你闹着玩呢!” 那人说:“你吓死我了。”
正说着,从那边来了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手里提着个百灵鸟笼,问:“朋友,你是哪里的?” 成龙说:“我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 少年问:“没进过城吧?” 成龙说:“没有。” 少年说:“我看你像是没吃饭的样子,是不是?” 成龙说:“可不是,一天一夜没吃了。” 少年说:“我们北京城里有个规矩,饭铺开张,舍饭三天。今天彰仪门里,路北新开了个大货铺‘井泉馆’,头一天舍饭,年纪大的去了给一大份,吃完还给钱四百。大份是两张大饼、两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小孩给一半。你快点去吧,正好赶上。” 成龙说:“多谢指点,我这就去。” 他一路经过大井小井,到彰仪门进城,看见路北有个饭铺,插满金花,字号 “井泉馆”,里面吃饭的人很多,外面还有站着吃的,成龙就在旁边等着。见一个卖菜的在那里吃饭,他先在柜上存了五百六十文钱,吃了一百六十钱的饭,说:“剩下的给我吧。” 跑堂的从柜上拿了四百钱给他,说:“帐清了。” 成龙看着,以为这人吃的就是大份,心想:“北京城里真有这等好事,这一开张得赔多少钱?” 卖菜的站起来,成龙随即坐下,说:“给我来个大份。” 跑堂的问:“什么是大份?” 成龙说:“你看我像不懂的吗?我告诉你:大份就是每人两张大饼、两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没别的,这就是大份。” 跑堂的笑了笑,说:“不管大份小份,给你拿来你就吃吧。” 把饭端到桌上,放在成龙面前,说:“吃吧,吃完再说。”
成龙正饿极了,一见饭来,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吃完说:“把大份的钱拿来。” 跑堂的说:“你吃了一百六十八个钱,给钱吧,别多说了!” 成龙说:“你们不是新开张吗?” 伙计说:“是。” 成龙说:“既是新开张,城里规矩不是舍饭三天吗?” 伙计说:“走开吧!我们可没那么多钱舍。” 成龙说:“那我没钱给你。” 伙计说:“没钱就剥你的衣服。” 成龙说:“什么?你敢剥我?过来,我给你钱!” 伙计往前一凑,成龙站起来,一手拎住他,抬腿一踢,把伙计踢倒在地;接着俯身抓起伙计,说:“你姓什么?” 伙计说:“我姓宋,名刚。” 成龙说:“好!” 抓住他就往里面的水缸扔,“扑通” 一声,伙计掉进了水缸。成龙说:“你叫宋刚,我没把你扔坛子里,就对得起你了!” 其他伙计喊道:“吃完不给钱,还打架!” 先把宋刚从水缸里捞出来,又说:“伙计们,拿家伙,打他!” 成龙说:“想打架?” 他眉峰倒竖,双眼圆睁,踢倒板凳,掰下凳腿。只见大货铺里涌出无数人,把成龙围起来就要打。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离深山被犬欺。
众人正要动手,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喊道:“别打!” 成龙一见,顿时面红耳赤,把板凳腿扔在地上,赶紧上前行礼。正是: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第六回 行恶反招恶报 欺人终被人欺
词中唱道:你耍乖巧,别人也不痴呆。你贪钱财,前世因果带来。我的命运不由你摆布,自有天公安排。时运亨通时,别人自会还你债。时运衰败时,你便被他人所卖。常言说好善能消灾,就怕无福消受,任凭桑田变沧海。
从饭铺里出来的这人姓孙,名起广,是山东文登县马家庄人,与成龙自幼便是同窗好友,彼此知根知底,堪称莫逆之交,少年时便结为金兰兄弟。当年成龙家境富裕时,孙起广打算进京做生意,曾向成龙借了五百两白银。如今他已在京城待了十多年,未曾回家,用成龙借给他的银子在崇文门外花儿市开了家大货铺,生意十分兴隆,这些年又在京城东西南北城开了十多家二荤铺,今年还在此处新开了这家井泉馆。
开张这天,孙起广正在店里照料生意,听到外面有打斗声,便出去查看,一眼就认出是成龙,急忙喊道:“别打!这是我的朋友。” 他赶紧上前拉住成龙,到里面柜房坐下,问道:“贤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成龙便把分别后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孙起广也把自己这些年的事讲了,问成龙:“吃饭了吗?” 随即叫伙计带成龙去澡堂洗澡,还把自己的夹衣裳拿给成龙换。傍晚成龙回来,两人在柜房喝酒谈心。孙起广说:“贤弟,现在铺里帐房正缺人,你就来管理帐目吧。” 成龙点头答应,从此就在这里做起了买卖。孙起广白天去各铺照看生意,晚上回来就和成龙聊天。
时光飞逝,转眼残冬已过,春回大地,到了正月里。这天,成龙从柜上拿了两吊钱,对孙起广说:“孙大哥,我上街去散散心。” 孙起广说:“好啊。” 成龙来到前门大街,只见街道宽阔,商铺繁华,人烟稠密,果然是帝都气象,与别处风土人情大不相同。天桥以北,到处是算命看相、三教九流的人,大多是些争名夺利之辈。成龙在碎葫芦都一处酒馆喝了半天酒。
天黑回到铺里,见孙起广唉声叹气,不知为何。成龙连忙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孙起广说:“我有个表弟叫王三,去年春天从老家来找我,没见着,就投奔了南横街的瓦匠白德。这白德是个秃子,专门讹诈外省来的新人。王三去年没找到我,就在白瓦匠那里做小工,去的时候没活干,住了二十多天才上工,干了一年多活,也没拿到几吊钱。白德知道他是我表弟,找到我这儿来,两人算帐时,他竟说我表弟还欠他五十吊钱,硬要讹诈,还把王三送到我这儿来要钱。我还以为真欠他的,问表弟王三,他也说不清楚,我就把钱给了。他走后,我才问明白,原来是他讹诈我。正生气呢,你就回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成龙听了说:“算了,过去的事就别追究了。” 天色已晚,两人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成龙换好衣服,没跟孙起广说,就直奔南横街找瓦匠白德。只见一条南北小胡同,路东有座清水戟门楼,门上贴着对联,写着 “太平真富贵,春色大文章”。成龙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人,穿着整齐:身穿青洋绉棉袍,脚蹬青缎鞋,配着漂白袜子;身高七尺,面色姜黄,头上头发稀少,细眉圆眼;腰系蓝洋绉褡包,带着青缎子跟头褡裢,上面绣着 “白” 字,还有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的诗句。这人看起来像是刚起床的样子。成龙上前说:“借光!请问这里有位白师傅住在哪儿?” 那人问:“找他做什么?” 成龙说:“我是山东人,来北京找朋友没找着,想找个小工活干,不知道有没有?” 那人说:“我就姓白,名德。你跟我到茶馆去,有事到那儿说。”
成龙跟着白德出了北口,来到大街路南的泰兴轩茶馆。两人一进去,不少喝茶的人都站起来,这个喊 “白大爷”,那个叫 “白大哥”,都起身说:“您才来!” 到了后堂,只见西边有张八仙桌,旁边有个几凳,上面放着一把磁茶壶和两个细白磁茶盅。一个二十多岁的跑堂,身穿半大蓝布褂,白布袜子,青布双脸鞋,系着青布油裙,上面镶着五福捧寿图案,手里拿着铜壶,先给白德倒了半碗漱口水。白德在北边几凳上坐下,跑堂的说:“白大爷,您来了?” 白秃子应了声 “来了”,掏出茶叶放在桌上,跑堂的赶紧拿过来打开,放进壶里泡上,盖上壶盖。成龙在白德身后站着,像个跟班的。白德说:“你坐下说话。” 成龙故意装傻说:“有白大爷在这儿,我可不敢坐。” 白德说:“叫你坐下就坐下。” 成龙这才在南边板凳上坐下,跑堂的又给成龙泡了一碗盖碗茶。白德说:“你喝完茶,就吃饭吧。” 成龙说:“我没钱。” 白德说:“我给你付。” 成龙喝了两碗茶,就对跑堂的说:“你给我点菜。” 跑堂的问:“您要什么?” 成龙说:“白大爷,咱们一起吃吧。” 白德说:“我还不饿。” 成龙说:“那给我来个溜丸子、炸丸子、丸子、四喜丸子、三仙丸子、焖丸子、葵花丸子、南煎丸子,再给我来碟光头饽饽。” 白德一听,眼睛一瞪,心里很不高兴。成龙又说:“给我来两壶白干。” 跑堂的端来酒菜,成龙痛痛快快地吃喝起来。吃完喝完,成龙说:“算帐。” 跑堂的一算,说:“两千八百八十文。” 成龙说:“给三吊钱吧。” 然后对着白德说:“白头,我吃了三吊整,你给吧。” 白德说:“我不管!你吃了三吊钱,你自己给。” 成龙说:“什么?你说你给的,现在又让我给!” 白德说:“你吃点饼面之类的,我给钱还行;你点这么多丸子,摆这么大排场,我可不管!” 成龙说:“你不管,那好办!” 说着站起来,走到白德面前,伸手抡起胳膊,照着白德头顶就是一掌。白德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昏迷过去。众人喊道:“打死人了!别让凶手跑了!” 成龙说:“我不跑,他死了我给他抵命!”
过了好一会儿,白德才醒过来,自己爬起来坐在板凳上发愣。成龙说:“白头儿,我吃的三吊钱,你到底给不给?” 说着又伸出手要打。白德害怕了,赶紧从褡裢里掏出钱票,一看没有三吊的,就拿了一张四吊的票子递给跑堂的,跑堂的到柜上找回一吊现钱,放在桌上。成龙伸手拿过来揣在怀里,说:“白头,你有活没有?有活我跟你去干;没活我就走了,明天早晨在这儿见。我住在彰仪门里井泉馆。你要是想打官司,就去告我;要是想打架,晚上我在家等你。”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成龙在大街上逛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到铺子里。孙起广见他回来,连忙问道:“你今天去哪儿了?也没在店里吃饭,到底在哪儿吃的呀?” 成龙咧嘴一笑:“我去‘吃’朋友了。” 孙起广一头雾水:“什么朋友?谁请你吃饭了?” 成龙这才把自己去找南横街瓦匠白德,还让白德请客吃饭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孙起广听完脸色骤变:“哎呀坏了!这白德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你该早点回来才对!今晚他肯定会带人来打架,咱们得赶紧准备一下!” 成龙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没事,都包在我身上!就算他带三二十个人来,我一个人也能把他们全打跑。” 说着就把通条放在手边,专等打架的人上门。
到了定更时分,门外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叫骂声:“姓马的,有种你出来!别在我们北京城里充好汉!赶紧滚出来,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原来是白德约了一群结拜兄弟,各个手持木棍铁尺,气势汹汹地来到井泉馆门口叫骂。成龙抄起通条就往外冲,也不搭话,心里盘算着:“来的不过是些狐朋狗友,看我一顿通条把他们全赶跑!” 只见他挥舞通条左劈右砍,只听 “乒乓” 声不断,那群人被打得连连后退。白德被打倒在地,他的两个朋友也受了重伤,都被伙计们拉进了屋里。
成龙走到白德跟前,说道:“白德,你平时没少讹诈别人吧?外乡人来京城投亲不遇,给你做小工,你不给钱就算了,还反咬一口说人家欠你钱。今天你也得给我写张借条!” 白德破口大骂:“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想让我写字?没门!你别想讹我!” 成龙二话不说,抄起通条就往白德耳朵上一烙,白德疼得哇哇大叫:“我写我写!别用这酷刑啊!我不会写字,你找别人代笔,我画押就行。” 成龙转头对孙起广说:“孙大哥,麻烦你代笔写一下。” 孙起广铺好纸,提笔写道:“立字人白德,因手乏,借到马成龙名下纹银一百两整。言明每月照三分利息,一年之期归还,按月交利,空口无凭,立此借券为证。康熙 年 月 日。” 写完后让白德画了押,这才解开绑着他的绳子。成龙又说:“你要是想打官司,营城司坊、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南北衙门,随便你去告,我候着你!明天我还来跟你要银子!” 说完冲他们喝道:“你们三个赶紧滚!” 三个人抱头鼠窜地跑出了井泉馆。白德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报仇!你们先回去,我回家自有办法。” 那两个人也没敢多言,各自走了。
回到家后,白德向妻子洪氏要刀:“把我买的那把夹把子刀给我。” 洪氏疑惑地问:“要刀干什么?” 白德就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洪氏听完叹了口气:“你平时没少讹诈山东人,伤天害理的,这人说不定就是山东来的‘厉害角色’。” 白德没好气地说:“胡说什么!山东哪来的皇上?别瞎说了!” 他把刀拿出来磨了半天,放在旁边,专等成龙来要银子。第二天一早,白德正在喝茶洗脸,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白德,出来还帐!马成龙在此等候多时了!” 白德一听,抄起钢刀就冲出上房,打开街门照着成龙就剁。成龙往南边一躲,刀砍了个空,他顺势一脚把白德踢倒在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捡起地上的钢刀,把白德按在地上,“跟我走,去昨天那家饭铺!” 他拉着白德来到大兴轩茶馆,刚进门就听见里面好多人在议论昨天白德打架的事。成龙拉着白德到后堂坐下,喊道:“给我们上茶!” 白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心里正盘算着:“打群架打不过,拼命也拼不过,我该怎么办啊?” 正想着,就见成龙又点了一桌子菜,什么溜丸子、炸丸子、四喜丸子…… 跟昨天点的一模一样,自己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吃完后,成龙对白德说:“老规矩,给三吊钱。” 白德掏出钱票,果然又是没有三吊的,只好给了一张四吊的,跑堂的找回一吊钱放在桌上。白德刚想拿,成龙一把抢过来说:“白德,明天见!”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喝茶的人见状纷纷议论:“这白德今天算是遇上‘霸王’了,人家吃了喝了还拿了钱,真是没辙。”
就这样,成龙天天来找白德要钱,一连来了一个多月。这天,成龙又在白德家门口叫门,白德在屋里吓得直哆嗦:“出去见他吧,手里没钱;不见吧,又躲不过去。” 他无奈地对妻子洪氏说:“这都是我自找的祸啊!打官司打不过他,打架也打不过,他天天来要钱,你说该怎么办?想搬家吧,马上就要开工干活了,老主顾都知道我在这儿住了多年。现在手里又没钱,他还在外面叫门,这可如何是好?” 洪氏想了想说:“你先出去把他请进来,我自有办法。” 白德只好硬着头皮出去开门,强装笑脸说:“马大爷,您请进,我有话跟您说。” 成龙警惕地说:“你屋里是不是藏了人想打我?我可不怕,进去就进去!” 说着就走进院子。到了上房,见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屋里也空空荡荡,白德的妻子洪氏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马大爷,我们家现在实在是一无所有了,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成龙一看这光景,感慨道:“没想到你家穷成这样!白大哥,之前看你总爱欺负外乡人,我才故意找你麻烦。今天看你这情形,也算是个穷苦人,以后你可得改过自新。之前跟你要的钱,我都换成票子带在身上了,现在如数还给你。我现在在朋友铺子里住着,想跟你学学瓦匠活,以后我干活挣的钱都给你,只要管我吃饭喝酒就行。” 白德一听喜出望外:“明天我在菜市口包了个房子的工程,开工就能领钱,正愁没钱买材料呢。你这钱来得太及时了!” 说完就出去买菜打酒,留成龙吃饭。两人越聊越投机,当场结拜成异姓兄弟,还请洪氏出来见了礼。从那以后,成龙跟孙起广说了要学瓦匠活的事,还去铁铺定做了一把九斤十二两重的瓦刀,白天跟着白德干活,晚上回井泉馆睡觉,孙起广也由着他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工程就快完工了,只剩下一个影壁没做。这天,白德和成龙在天棚底下赶工,天气凉爽,又赶上旁边镖店开张,看热闹的人不少。成龙见那边有人打架,本来就爱打抱不平的他顿时来了火气,正想上前帮忙,突然听见一声枪响,回头一看,白德已经被打死了。成龙怒火中烧,纵身跳了出去,直扑开枪的 “鬼脸太岁” 佟起亮。
第七回 五英雄救驾兴顺店 四霸天大闹广庆园
《西江月》中写道:万事皆由天定,人生自有安排。善恶到头终有兴衰,参透其中便需耐心等待。草木虽枯却有根基,遇春自然会再次萌发。一朝时来运转登上瑶台,也能得个清闲自在。
成龙手握着那把九斤十二两重的瓦刀,冲到佟起亮面前,兜头就砍,佟起亮连忙用线枪抵挡。成龙怒喝道:“好你个混账东西,竟然把我白大哥打死了!我今日非把你打死,给我白大哥偿命不可!” 此前康熙圣主见佟起亮放枪,那枪冲着自己而来,正怒火中烧,幸好没打着。此时又见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龙恩、王河龙与胡赛花被一群贼人围在中间,正危急时,听到马成龙报上名姓,奋勇杀敌。只是镖店里贼人太多,忠孝等人寡不敌众。只见成龙将佟起亮打跑,又冲进群贼之中,把群贼打得纷纷后退,死伤众多,地上东倒西歪躺满了人。圣主见成龙如此威猛,心中十分喜悦,赞叹道:“真是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真是员虎将啊!”
正赞叹间,只听外面一阵喧哗,无数官兵来到兴顺镖店门口,九门提督伊哩布也来了。提督不知道圣上为何会到这里。原来早晨他递了折子却没接到圣旨,下朝回家到交民巷宅内下轿,吃茶吃饭后正要看书,外面家人进来禀报说:“御马圈的王老爷有紧要机密事求见大人。” 伊大人说 “请”,王坤从外面进来道:“大人,您还在这儿看书呢,圣上用早膳后换了便衣,传咱家牵一字墨蹇驼骨兽到东安门外,出前门去了,您还不快去保驾?” 伊大人一听,慌忙起身吩咐备马,说:“多亏兄台前来,你我是知己好友,我就不奉陪了,我得赶紧去追赶圣驾!” 说罢出门上马,带着从人,一出门就有地面堆儿兵喝道,书手、箭手相随,出了正阳门外。他传河阳汛的千总,让其带官兵跟随寻找圣驾。各处派人打探,都不见圣上踪迹。到顺治门大街时,有人瞧见了圣驾的黑驴,赶紧禀明大人,于是带人到了兴顺店。
提督下马进店,见到圣驾便磕头,说 “奴才来迟”。圣驾见提督到来,口传旨意:“伊哩布,把兴顺镖店这伙贼人交你衙门,审明后回奏。胡忠孝、马成龙等人,都交衙门讯问。把这女子带回你私宅,听候旨意发落。” 说完吩咐:“牵我的驼骨兽来!” 大人过去拉驴,请圣驾上驴。圣主接过丝鞭,说:“闲人不准跟随。” 然后向南顺菜市口大街,向东到前门大街。只见各路墙上贴着大黄报子,上面写着 “广庆茶园今日准演,特请豫亲王弟子班,准演《夺锦标》”。圣主心中暗怒:“朕哪知道亲王竟然自己登台演戏!不知这戏园在哪里?”
正怒着,听到前面有人说:“咱们哥俩去听广庆茶园子弟班的戏吧。” 圣主便跟着这两人,来到广庆茶园门口,见里面布置了彩场。正要下驴,见从里面出来一个秃子,身穿蓝绸裤褂,白袜,青缎子鞋,手拿芝麻雕的扇子。这秃子见圣驾仪表非凡,神态威严,便问:“老爷子,您听戏吗?” 圣主点点头,下驴说:“把驴交给你吧。” 秃子说 “行”,赶紧喊道:“来人!把驴拉着遛遛去。” 从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四太爷,我去。” 接过驴往东遛去了。
秃子说:“老爷子,跟我走,您是楼上听还是楼下听?” 圣主说 “楼上”,此人便带路到正面楼。圣上落座后,秃子拿了一个茶壶和茶碗放在桌上,说:“老爷子,您在这儿坐着吧。” 圣主问:“秃子,今日豫亲王唱什么戏?” 秃子说:“您老说话真逗,王爷不唱戏,是他府里排的弟子班,我朋友请的,唱得可好呢!昆弋乱弹都有,有个好武生才十五岁,今天演《夺锦标》就是他唱,这弟子班里就数他红,王爷最喜欢他。” 圣主问:“秃子,豫亲王来不来?” 秃子说:“老爷子,您怎么老叫我秃子?人都有名儿,树都有影儿,我叫铁头孙兆英,又叫孙四。” 圣主说:“你是土匪,还有绰号?” 孙四说:“老爷子您说笑了,我可不是土匪,这前三门外头有四个着名的土匪,我是替人家打架的。这广庆茶园的东家是孤儿寡母,被这四个恶霸霸占着,不给东家钱,我气不过,就替东家来找四霸天。我身上练过油锤贯顶,两太阳能砸砖。四霸天跟我打赌,要开水浇头、披刀贯顶,结果把他们吓走了,我就给东家照料这买卖。今天是我拜兄请的子弟班开贺。提起我这拜兄,那可是大大有名,九城官私两面、五城十五坊、南北衙门、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他都常管闲事,住家在安定门里国子监,姓马,排行最末,名叫梦太。”
圣主说:“这些先不提,我问你,这四霸天姓甚名谁?怎么叫四霸天呢?” 孙四说:“南霸天姓宋,排行第四,前门外大小堂名、男女下处,他有不少帮手,手下余党也多,营城司坊也有几个朋友,吃过宝局,很能说上话。北霸天虽在前门外常住,却是德胜门外的人,姓桂,名翔,号凤甫,专在南北衙门走动,包揽词讼。东霸天姓李,名荣,别号花斑豹,在东九仓很有地位。西霸天姓石,名俊德,别号小诸葛,在户部三库的库兵身后办事。这四个人手下都有余党,无所不为,坏事做尽。正是:闲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听说这四个人约了余党,今天要来找我打架,我这儿回头也有朋友来相助,恰巧遇上您老,说不定还能瞧上热闹呢!” 圣主问:“难道地面巡城御史还不办他们吗?” 孙四说:“哎!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懂世情吗?有官就有私,有水就有鱼,他们都有朋友庇护。”
正说着,只听楼梯响,九门提督伊哩布上来了。他把兴顺镖店的一干人犯交给手下当差的送回衙门,让司员严刑审问,自己换了便衣随后追赶圣驾。有报事的人说圣上在广庆茶园听戏,他便来到楼上,见圣上已坐定,正和一个秃子说话,赶紧磕头,在旁边站着不敢落座。孙四见伊大人仪表不凡,便问:“你来了,为什么给这位老爷子磕头?” 大人摆手说:“你不必多问!” 此时楼下已有二百多人,楼上还没什么人,只有圣上和伊大人在此。孙四又说:“你坐下呀,站着不怕腿疼?” 大人说:“少管闲事!” 正说着,达摩肃王来了,他身穿便衣。原来他见圣驾骑驴过去,赶紧脱去官服换了便衣,派人寻找圣驾,自己也各处找。眼看正午,有从人来报:“奴才碰见一个赶驴的,是圣驾骑的那头驴,问他说是广庆茶园听戏的人让赶的,想必圣驾在那儿,不妨去找找,万一在呢。” 王爷觉得有理,便让手下人都回去,说:“回头我若找不着圣驾,自雇辆车回去就行。” 说罢自己顺大街来到广庆茶园门口,迈步进去,楼下找遍不见圣上,赶紧上楼,见伊哩布和圣驾在那儿,旁边还站着个秃子在说话,便过去请安,也在旁边站着。
刚要开口说话,只听楼下突然一阵大乱,有人高声嚷道:“铁头孙四,你给我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孙四慌忙起身下楼,只见楼下池子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二十多岁,身高约七尺,面色青灰,两道八字眉下生着一双蛇眼,嘴唇单薄,脸上还有几颗麻子;身穿土灰色布裤褂,脚蹬青布抓地虎靴子,辫子盘在头顶,挑眉立目,此人正是外号 “耗子皮” 的贾虎。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身穿紫花布汗褂,配着青绉绸底衣,脚蹬三厢窄腰快靴;面皮微黑,年纪也在二十出头,开口道:“孙四,你之前抢了广庆茶园,也算有点名气!我叫‘一块土’黄七。今天我们哥俩特意来会会你,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说罢,他转身一抬腿,脚踩板凳,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桌子上。
这两人在楼下大声嚷嚷,铁头孙四喝道:“来人!把这两个家伙看好了!” 接着对黄七和贾虎说:“姓黄的、姓贾的,你们这两个小辈,胆子不小啊,今天四太爷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咱们稍后再算帐。” 说罢,他到柜房穿上象皮护具,走上戏楼,站在台口朗声道:“各位亲友,今天算你们来着了,唱戏的子弟们还没到,正好有四霸天的余党来找我,我当场练套功夫给大家瞧瞧。随后也让这两个小辈照着我这样练,要是他们能练出来,我就拜他们为师。” 随即让伙计把刀拿上来。
一个小伙计拿着三把钢刀,送到孙四面前。这些刀都有一尺七八寸长,刀柄上钉着钉子,刀背厚实刀刃轻薄,光闪闪冷森森的,看起来十分锋利。孙四拿起刀,对众人说:“各位看好了,我这脑袋可是肉长的,现在用这刀剁在我头上,你们瞧瞧。” 说罢,他举刀朝自己脑袋砍去,刀刃在头上划出一道痕迹,片刻后竟恢复如初。他一连剁了三刀,又换了一把刀,三把刀都用完,脑袋依旧完好。接着他让伙计拿一壶开水来,照着脑袋浇下去。浇完之后,楼下众人齐声叫好。楼上的康熙圣驾、达摩肃王和伊哩布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孙四练完功夫,下楼到柜房换好衣裳,来到后面一看,耗子皮贾虎和一块土黄七都不见了,急忙问看守的人:“那两个小子哪去了?” 看守的人用手一指,说:“钻桌子底下去了!” 原来这两个家伙见孙四真有如此功夫,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黄七低声对贾虎说:“我就说别来吧,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贾虎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咱们既然来了,要是被孙四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打。我有个主意,你要是听我的,保管咱们平安无事。” 两人正说着,孙四已站在面前,耗子皮贾虎赶紧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满脸堆笑地跪在地上说:“四太爷,您老别生气。我们俩就是借个胆子也不敢来骂您,这里头有个缘故:是安定门里国子监的瘦马老太爷让我们来的,想试试您老有没有胆子。” 孙四哼了一声:“我才不信,我的朋友绝不会派你们这两个家伙来捣乱。我朋友马上就到,等我问清楚了再放你们走。要是真有这事,我就找他算帐去。”
正说着,马梦太带着一群朋友从外面进来,问道:“老哥,唱戏的子弟们到了吗?” 孙四说:“还没到。” 贾虎和黄七一看马梦太来了,暗叫不好。孙四指着他们问马梦太:“老哥,是你让他们来找我的?” 马梦太一看,对孙四说:“老四,你认识他们?这两个是南霸天宋四的手下,估计是四霸天派来的。这种小辈,打他们都怕脏了我的手!你们两个回去告诉四霸天,就说老太爷我在这儿等着他,官了私了随他挑!” 说罢,抬脚就把两人踢得滚了出去。这两个贼人爬起来,抱头鼠窜地跑出了戏园。马梦太对孙四说:“老四,你也太冲动了,我怎么会和贼人一伙呢?咱们先听戏,等那四霸天来了再做打算。”
众人刚坐下,就听见外面又有人吵吵嚷嚷地朝广庆茶园走来。铁头孙四和瘦马老太爷马梦太顿时怒火中烧,说道:“估计是四霸天来了,弟兄们到门口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一把就抓住了孙四。这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英雄背后出英雄。
第八回 马梦太帮助义弟 顾焕章气走天涯
诗曰:细细推究古今事令人忧愁,无论贵贱最终都归黄土一丘。汉武玉堂中的人如今何在?石金穴的流水空自奔流。光阴从清晨转瞬又到黄昏,草木从春天再次走向金秋。闲时忙时都有操不完的心,不如暂且沉醉在这醉乡遨游。
抓住孙四的这个人,身高四尺,五短身材;头戴青缎子道冠,身穿灰色贵州绸道袍,配着高腰袜子和青缎子云履;面色白净,双目如朗星般明亮,双眉清秀,鼻梁挺直如梁柱,四方口唇,唇边微有髭须。孙四一看,认得此人,连忙说道:“爷,里面请坐。”
此人原籍是江苏省城东门外双旗竿巷丁家堡人,姓顾,名焕章。他家先辈开绣花作坊,到他九岁时,父母双亡,便跟着舅舅丁家居住。七岁入学,九岁时舅舅家仍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天生聪慧,诸子百家、各类诗文无不通晓。到十四岁时,他一心喜好练武,在后院准备了五十块沙板砖立在地上,每天在上面跑几趟,腿上绑着沙子,半年后,每只腿已能绑一斤沙子。他又练习上房的本事,在平地挖一个二尺深、两丈长的坑,每天带着沙子从坑里往上跳,每月把坑加深五寸,久而久之,坑深达一丈,此时他从平地跳上房顶已毫不费力。这天他正在练习,被舅舅丁沛然看见,舅舅心中很不高兴,说道:“你这孩子真没出息,放着书不读,练这作贼的本事做什么?从此必须改过,不然我就把你赶出门去!” 焕章听了,口中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情愿。到十八岁时,他仍时常在后院练习,上墙爬房已是轻车熟路。
这天他又在练习,再次被舅舅看见,舅舅说:“你这孩子还是不改,真是饱暖生闲事,饿两天就好了!你要是再练,就别在我家住了!” 焕章听了舅舅的话,默默不语,心中却怒道:“我父母早丧,又无至亲骨肉,甚是孤苦。虽说舅舅、舅母待我不错,但比起自己父母终究不同。我在这里读书,虽年纪小,连下边的使唤人都不敢得罪。在二位老人家面前,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即便有不如意的事,也无处倾诉委屈,只能自己在心里伤感。” 正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今天舅舅这番话,分明是要赶我走。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志四方,何必受制于人!” 想罢,他落下几滴凄凉的眼泪,出门信步而行,也不知何处是安身立命之地。
他离开苏州省城,走了四五十里路,天色已晚,想住店却手无分文。前方有座小山庄,村东路北有座破庙,焕章从东向西走来,到破庙门口往里一看,钟楼破败,殿宇歪斜,荒草长满台阶。他信步走进殿内,掸了掸尘土坐下,见上面供奉着三官圣帝,神像已败朽,便长叹一声:“神圣也有灵验与不灵验之时,何况人呢?我看这庙工程浩大,当初必定是兴旺的庙宇,如今这凄凉景象竟与我相似,不知何时才能时来运转,得遂英雄之志?” 正愁思间,他靠着供桌,昏昏沉沉地睡去。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不遂心困睡多。
睡到三更过后,他觉得身上一冷,睁眼一看,月光从破壁透进来。他起身走到外面,仰面望去,皓月当空,清光似水,好一派光华。这月色如何?有赞为证:疏影洒落银河,显露出清光,映照碧波,一钩斜挂如水中轮柁。黄昏时遥望,中秋时赏它,江湖中常伴渔翁卧。问嫦娥,明月分明似镜,是谁下苦工将它打磨。
顾焕章看罢,说道:“我日后若能得第,定要重修这三官庙。” 他看了许久,出庙一直向西走去。
不久,天色大亮,他腹中饥饿,见前面有座集镇十分热闹,无奈之下脱下一件小汗褂,当得四百文钱,暂时吃了早饭。他找了个小饭铺坐下,要了一壶酒、一个菜,喝完吃罢,便在镇店上观看热闹。钱花完后,到了晚上,他无法住店,便围着当铺绕了一圈。
到了二更天,他翻身上房,四下一看无人,正是: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他跳到人家院里,用手拧开锁,慢慢推门进去寻找东西。只听上房房上有人大喊:“当铺伙计听着:号房有贼,赶紧把他拿住!” 外面一声喊,便把他堵在了屋内,焕章十分着急。当铺中众更夫堵住门口不敢进去,焕章手中无刀,便将号房内的衣裳卷成一捆,朝门口外扔去,喊道:“我走了!” 众人往两旁一闪,以为贼人要出来,焕章趁机往外一蹿,翻身上房。只见北边站着一人,说道:“你跟我来!” 焕章追赶此人,出了集镇,来到村口外,见那人站住,临近一看:此人身高八尺,面皮微黄,环眉阔目,年约半百;身穿青绉绸夹裤夹袄,脚蹬薄底快靴;手持金背刀,站在那里问道:“朋友,贵姓?” 焕章说:“我姓顾,名焕章,苏州人,今天是头一天做这事,实是被穷所迫。” 此人说:“我看兄弟你是个有毅力的人,也难为你了。我姓卢,名文龙,绰号黄面太岁,家住在大名府内黄县卢家庄,我来此处是为寻找朋友,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为何做这个?” 焕章长叹一声,把家中之事详细说了一遍,称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卢文龙说:“你跟我走吧,到我家中,我把武艺传授给你。你我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二人撮土为香,结为兄弟,卢文龙便带着焕章奔回家中。
没过多久,顾焕章跟着卢文龙到了卢家庄。只见卢家宅邸富丽堂皇,仆役众多。他到家中拜见了嫂嫂,又见到了四岁的侄儿卢杰。此后五年,焕章便在卢家住下,跟着卢文龙潜心学艺。五年光阴转瞬即逝,他练得一身精湛武艺,比起从前更是突飞猛进。
这天,焕章心中思忖:“虽在此处丰衣足食,却终究是叨扰朋友,不如就此告辞。如今身怀武艺,正可闯荡天涯,一来开开眼界,二来见见世面。” 于是对卢文龙说:“大哥,我打算离开了。” 卢文龙问:“要去哪里?” 焕章答道:“听闻西都长安是古都名城,我想去那里游玩一番。” 黄面太岁卢文龙说:“贤弟既然想去,这二十两盘费你带上,也好作路费。” 焕章接过银子,并不推辞,拱手道:“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再相见,后会有期!” 卢文龙将他送到村外,叮嘱道:“贤弟,若在外面不如意,尽早回来。家里有八顷田地,够你我弟兄安度晚年。” 焕章说:“小弟蒙兄长厚恩,教会武艺,在此居住五载。此去若能谋得一官半职,定会修书告知兄长。” 卢文龙道:“一路平安,贤弟,我们就此别过。”
分手后,焕章一路前行。他行侠仗义,济困扶危,剪恶安良,曾手刃恶贼。夜晚盗取不义之财,白日便用来接济贫苦百姓。在陕西地界闯荡三年,绿林贼寇听闻他的名号无不胆寒,江湖盗匪见其影踪便望风而逃,因此人送外号 “赛报应”。
一日,他来到一处山庄,但见树木葱茏,山青水秀,道路平坦,碧水潺潺,景致清雅异常。这山庄究竟如何?有赞为证:青山四五层叠,茅屋两三人家。傍水柴门小巧,临溪石径倾斜。老松盘曲如壁,新竹编织成笆。深巷鸡犬相鸣,浅沙牛羊卧趴。一村多水多石,十亩满是烟霞。门垂陶潜之柳,畦种邵平之瓜。东渚可垂钓鱼,西邻能赊美酒。山翁与溪友相聚,相对笑谈桑麻。
焕章见此美景,心中赞叹不已。村东头有个野茶馆,坐北朝南,三间房屋,一座天棚,周围环绕着花障,环境格外幽雅。此时正值夏令,他见茶馆里坐着一位老道人,身穿破旧衲袄,头戴旧道冠,面如古月,神清气爽,正在舍钱。无数穷人围在他身边,有的得二百钱,有的得一百钱。只听老道说道:“明天早些来,我在此加倍施舍。” 众人欢呼散去,老道起身自语:“我家里的银子多得没处存,早早施舍完便了。”
赛报应听了,心中暗想:“这道人甚是古怪,我且跟着他,看看他住在哪里。若真有许多银子,我便偷来替他施舍。” 于是悄悄跟在老道身后。走了五六里路,见山坡上有座古庙,山门上横书 “遇仙观” 三个大字,老道推门而入。焕章探明路径,只等天黑进庙偷银。
待太阳西下,黄昏时分,焕章翻身上墙,跳进庙院。向北望去,东厢房漆黑一片,西厢房亮着灯,正殿无人。他来到西房帘子外,见老道人坐在椅上面向东,八仙桌上摆满了元宝。老道自言自语道:“今夜若有贼来偷,便送他两个。” 焕章在外听着,默不作声,只等老道睡熟好进去偷银。
等到二更过后,见老道精神矍铄,毫无睡意。焕章心想:“这事真怪,为何到了这般时候还不睡觉?实在叫人着急!” 左等右等,已是三更时分。忽听道人在屋内鼓掌大笑:“贼啊,你好没道理,真当我睡着了?进来偷便是!” 焕章走进屋内,说道:“老人家定是侠客,不然怎知我会来?” 老道说:“你也不必问我是谁。你有何能耐,竟敢来我庙里行窃?我在此坐着,你用刀剁我,我也不站起,只要你能剁到我,这银子便归你。”
焕章听了老道的话,心想:“我也算个英雄,这老道分明是说大话欺我,且剁他一刀,看他如何躲避!” 想罢,举刀朝老道砍去。刀刃离老道头顶不远时,忽觉脉门一阵剧痛,手中钢刀 “当啷” 落地。他暗暗点头,忖道:“老侠客果然英雄!你若收我为徒,我虽懂些武艺,却未得真传,难敌行家。正是妙言不过三两句,不授真传枉劳心。今日得遇师傅,实乃三生有幸,还望名师收我为徒。” 说着便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老道说:“也罢!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赛报应答道:“姓顾,名焕章,苏州东门外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跟拜兄学了些武艺。在绿林中不敢称行侠仗义,所做之事却无奸盗邪淫,只是偷不义之财,济贫寒之家。如今四海为家,今日得遇高人,望求收为弟子。” 老道问:“你要学什么?” 焕章道:“老人家教什么,弟子就学什么。” 说罢叩头,询问老道姓名。老道说:“你要问我,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九回 义士订盟分南北 英雄访友走西东
《结交行》中说:古人结交是为缔结真心,这心好比金石般坚贞。金石尚且容易销熔,人心却能长久不变,百年交好延续至今。今人结交只为口舌之交,往来欢愉如同饮酒作乐。只因小事未能酬答,从此便心生怨怼而分手。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财忘义之辈非我同类,陈雷、管鲍那样的知己难再得,与其结交轻薄之人不如不交。水底的鱼,天边的雁,高可射取低可垂钓,万丈深潭终有底,唯有人心不可丈量。老虎再熟也不可骑,人心隔着肚皮难猜度,不要把心腹之事说给小人听,到了翻面无情的日子,反而会酿成大是非。
这首诗说的是五伦中的朋友之道。五伦本是人之常情,但凡人生在世,没有不交朋友的。交友之道大概要取之于心,以忠信为本,才能成就长远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日子久了自然成为莫逆之交;小人之交如蜜里调油,转眼就会反目成仇。只有结交正直、诚信、博学多闻的朋友,才是君子之友。正是:古友尊三益,今人重万金。乾坤无管鲍,何处是知心?
闲话少叙。且说顾焕章询问老道姓名,老道复姓欧阳,名山真,别号聋哑子,住在四明山清妙观。“此处是我居住的小庙,你既然想跟我学艺,也好,我明天自有安排。” 说罢,让焕章去休息。从此焕章便在这庙中学习武艺,练鹰爪力重手法、一力混元气、达摩老祖易筋经、分筋挫骨法、点穴功夫,还学会使用一条赶棒、一把短刀。一年后,又来了一个师弟,姓王,名天宠,别号小白龙,也在此处学艺,他是涿州人,已在此学了两年多。
这天,道人对他们说:“你二人今天该离开了。焕章,你换上道装,此去以卖卜为生,某年某月某日,到五虎庄去救驾,救驾之后,不准做官。这里有一个锦囊,到那天打开,照柬帖行事。” 二人虽不忍分手,但见师傅再三嘱咐,无奈之下叩头问道:“老师,我师弟王天宠日后能做官吗?” 老道说:“不必多问,你二人去吧。” 二人这才起身,出了庙门离去。
此后二人一直形影不离,在黄河湾时,焕章跟着王天宠学水功,一年后,焕章水性已颇为精通。后来王天宠生病了,多亏焕章日夜照料,病好后,王天宠对焕章十分感激。焕章说:“贤弟,我也该去北边了,你我兄弟就此分手。日后谁若得势,一定要互相通报,荣禄共享,有福同享。” 说罢,二人洒泪而别。
顾焕章来到北方顺天府城西的五虎庄,恰逢康熙老佛爷私访被贼人围困,他将皇上背了出来,正遇上官兵前来,便把圣驾交给官兵,自己悄然离去。圣驾回宫后,想要召见顾焕章,各处寻访,却不知他去了哪里。
这天,顾焕章正在三桥隐姓埋名卖卜,见达摩肃王在正阳门外下车更衣,时近正午,见达摩肃王朝广庆茶园走去,他便随后追赶。刚进广庆茶园门口,就见铁头孙四正与马梦太说话,他故意 “唔呀唔呀” 地嚷嚷着,抓住孙四说:“掌柜的,我来听戏啦。” 孙四一看,认得是相面的从善先生,便说:“先生来了,正好。我正要给你们哥俩引见一下,这是我老哥马梦太。” 焕章抬头一看,见梦太仪表不凡,赶紧上前说:“久仰大名!” 梦太说:“听说道爷人称神相,麻烦给我相相面。”
焕章端详片刻道:“你五官端正,二眉带彩,眼有守睛,鼻如梁柱,三山得配。这相貌最好的地方,就是准头丰隆。神相书上有四句:准头端正要丰隆,鼻如梁柱作三公。上歪下尖中坍陷,一生贫贱受孤穷。你是木行格局,应该瘦中带神。木瘦金方水主肥,土行格局背如圭,上尖下阔名曰火,五行格局需仔细推究。” 梦太问:“你看我日后是走正途好,还是偏途好?” 焕章说:“你大概适合奔正途,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会显达。” 梦太听了心中十分欢喜,连声道谢。
孙四在旁边听了半天,说:“都说先生是神相,今天果然名不虚传。我今天早上遇到一件事:刚要上座时,来了个老头儿,我看他相貌不俗;后来又来两个人,还给他磕头。依我看,必定是公伯王侯前来私访。老哥和先生跟我上楼瞧瞧去,看看这三个人像是干什么的。” 于是带二人上楼。马梦太一看,先吃了一惊,说:“老四,不好了!你看:东边站着的是达摩肃王,西边站着的是九门提督伊大人,中间那个老头儿,恐怕就是皇上。如果真是皇上,你我今天可就闯大祸了,必有惊驾之罪,这可如何是好?”
正说着,只听楼下乱嚷起来。原来是四霸天带着许多人来找马梦太和孙四。三人转身下楼,梦太迎住众人说:“你们真要打架?咱们是文打还是武打?” 南霸天宋四问:“文打怎么样?武打又怎么样?” 此时戏班正要开台演戏,楼下却乱成一团,四霸天正与马梦太说话。看热闹的人很多,胆小的都走了,胆大的还在那里围观。
南霸天宋四说:“当初孙四夺广庆茶园时,开水浇头、披刀贯顶,练得十分厉害,无人敢与他对手,所以我们都走了。今天我带了个朋友来,他家住东海郎口,姓邓,名芳,别号八背膀、飞行太保、九杰邓芳,也来此练一样本事;咱们这也不是打群架。” 说着对众人说:“贤弟过来,见见这些人。” 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人,仪表堂堂,身高八尺,面如白玉,环眉阔目,鼻直口方;身穿蓝绸裤褂,脚蹬薄底快靴;年约三十多岁,站在中间说:“我是来助拳的,你们可别骂我,咱们把事情了了。哪位姓马?哪位姓孙?” 马梦太二人回答:“我们就是。你要练什么?说来听听!”
邓芳说:“我姓邓,名芳。我练的这本事天下第一,要是你二人或你们的朋友能照我这样练,我们立刻就走,永不来广庆茶园骚扰;要是练不了,你们就赶紧出去,让我的朋友在此经营。” 马梦太说:“你练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邓芳说:“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只见有人拿来五根竹竿,每根高六尺,粗细跟大核桃差不多,在地上埋了五寸深,每隔三步远埋一根,五根皆如此排列。埋好后,邓芳开口道:“我先不忙着练,先跟你们说说,要是有能练的,尽管上来。我从平地蹿上这根竹竿,在上面站得纹丝不动,要是竹竿倒了,就算我输;歪了、偏了或者站不稳,都算我输。” 这话一出,台下观众个个惊愕,连马梦太都暗自怀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练,怕是在吹牛吓唬人吧,且看他到底能不能成。”
正思忖间,只见邓芳撤步一纵,“飕” 的一声就蹿上了竹竿,端端正正站在上面,丝毫不动。马梦太心中称奇,又见他从第一根竹竿纵身跃向第二根,稳稳站住,依旧纹丝不动。马梦太暗自感慨:“这功夫不仅练起来难,看着都觉得玄妙,劲儿大了不行,劲儿小了也不行,当真是绝妙功夫!看来天下英雄辈出,我以后可不能自满了。古人说得好,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
想着想着,见邓芳纵身腾跃,五根竹竿依次掠过,皆如前般稳当。众人齐声喝彩,他落地后气息平稳,面不改色,竟一阵狂笑,冲马梦太和孙四喊道:“瘦马马梦太、铁头孙四,你二人可敢当场练练?” 两人一时语塞,想练却没这本事,不练又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俗语说 “当场不让故,举手不留情”,这是说遇到同场较量,就算是故交也不能谦让。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马梦太正犹豫间,邓芳越发得意,高声道:“别说你们,就算普天下能照我这样练的,那就是我师傅!除了姓邓的,怕是没第二个人,恐怕连这功夫的名目都叫不上来。” 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之色。
正口出狂言时,北边楼上跳下一位老者:身穿青洋绉大褂,脚蹬漂白袜子配青缎双脸鞋,手里揉着一对核桃;看年纪七十开外,面色如锅铁,重眉大眼,一部银髯飘洒。老者开口道:“邓芳,你这话未免太满,这功夫你只练了个皮毛,就敢如此狂言。你练的这叫‘草上飞’,是踏雪无陷的功夫。可你只会正着练,不会倒着练。我要练的话,自然不能跟你一样。”
邓芳不屑道:“你还有什么出奇本事?练来我瞧瞧再夸口,别是嘴上厉害吧!” 老英雄朗声道:“你这竹竿是东西排成一溜,我从西边上去,按你那样练完,再背着身子往回跳。要是能照样跳回来,才算真功夫;要是倒着跳时竹竿倒了,或是我摔在地上,那是我学艺不精,当着众人给你磕头认输。还有,我练完了你若能照我这样来一遍,我也给你磕头,算你赢!”
说罢,老英雄脱下长衫,把核桃放在桌上,翻身跃上竹竿,竟真如他所说,正着练完又倒背身子跳回,落地后从容穿好衣服。这一手把四霸天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马梦太连忙问道:“老英雄高姓大名?”
第十回 顾焕章广庆园见驾 马成龙提督衙封官
诗曰:云驱风急马蹄忙,吐气扬眉志激昂。不怕青云高万丈,只要黄卷两三行。棘阁门户无关锁,茅屋人家有栋梁。明日广寒宫里去,桂花折得几枝香。
马梦太询问老英雄姓名时,顾焕章在楼上暗中观察,心中惊叹不已。他回头看向圣主,却听圣主低声道:“那莫非是顾焕章?自五虎庄一别,朕时常念及,今日竟在此相遇。” 焕章本专注于楼下老英雄的举动,听闻圣主言语,慌忙跳下楼,径直跑出广庆茶园。那老英雄也未留下姓名,扬长而去。圣主见四霸天率领一众不法之徒搅扰戏园,本就有气,此刻见到顾焕章,一时失言露出身份,便连忙传旨给伊哩布,令本地面官:“将四霸天等人拿交提督衙门,一个也不准漏网。马梦太、孙四也一同交送衙门,先押四霸天。” 楼下群贼见圣驾在此,顿时作鸟兽散。伊哩布下楼向孙四要过驴,恭请圣驾回宫,达摩肃王随即护驾,与圣主一同离开广庆茶园。伊大人命地面官人缉拿四霸天余党,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无奈之下只得将马梦太、孙四送往提督衙门,自己也回府去了。
地面官人雇了辆马车,将马梦太、孙四送到提督衙门外。二人下车时,围上来不少人,有认识马梦太的便问:“老哥,这是出了什么事?” 马梦太将方才戏园中的变故细说一遍,便与孙四走到班房门口。忽听里面有个山东口音喊道:“我的秃子白大哥,你死得冤,是来显魂了吗?” 孙四进了班房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子开什么玩笑,谁是你秃子?”
原来,马成龙、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四人上午就被送到了衙门,兴顺镖店的四十七名贼人关在别的班房。这间班房里,当差的问明四人案情,见胡忠孝衣着普通不像有钱的主,便问马成龙:“你在京城有朋友没?” 成龙说:“我谁也不认识。” 当差的王头说:“我姓王行五,这差事归我管,识相点说些好话,我自然会照应你。不然的话,伙计们,把他拉出去锁在尿桶上!” 成龙一听,故意招手道:“王头儿,你过来,我看你是个好人,有句心腹话跟你说,你找个人来作证吧。” 王头以为成龙服软,刚走到他面前,成龙抡圆了就是一巴掌,把王头打倒在地,“我打死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王头吓得连连求饶:“大爷饶命,我不敢了!” 成龙说:“请我喝三斤酒赎罪,不然打死你!” 王头赶紧吩咐伙计买酒,不多时伙计打回酒来,成龙这才放了王头,自斟自饮起来。
三斤酒下肚,成龙醉眼朦胧,见孙四和马梦太进来,猛地一看,竟把秃子孙四认成了白德,脱口而出:“我的秃子白大哥,你死得屈啊……” 马梦太连忙打圆场:“都是难友,别认错人了。” 待马梦太坐下,孙四也不再言语。这时外面进来一群当差的,说:“老哥,这是奉旨的案子,进了我们衙门。你要有事,我们帮你回家送信,再叫一桌席给你压惊。站堂的李头备了桌果席,本想亲自送来,他家有病人临时走了。户房杜先生、刑房马先生也都备了礼。” 马梦太推辞道:“各位兄弟费心了,天热菜容易坏,心意我领了。” 正说着,有人抬进一桌酒菜,当差的们与马梦太相熟,摆好桌子便出去照应公务了。马梦太这才发现胡忠孝等人也在,忙招呼:“胡爷,一起来喝酒!” 李庆龙、薛应龙也凑了过来。
马成龙醉醺醺地凑上前:“马梦太,你不认得我了?” 梦太一脸茫然:“实在眼生,咱们在哪见过?” 成龙便把兴顺镖店的事说了一遍,梦太这才想起来,“大哥快坐,一起喝几杯!” 成龙乐呵呵地坐下,借着酒劲吹嘘:“我熟读大清律例,你们说说犯了什么事,我一猜就知道该判什么罪。”
胡忠孝率先开口:“我投亲不遇只能讨饭,店里贼人见我妹妹貌美,硬要抢走,我跟他们打起来了,你说我该判什么罪?” 成龙摇头晃脑道:“要是遇到心软的官,算你惹是生非,判个秋后问斩;要是遇到严厉的,直接斩立决!” 胡忠孝闻言低头长叹:“我死不足惜,可妹妹是女子,家中还有六七十岁的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病二郎李庆龙接着说:“我和拜弟薛应龙本是卖艺的,佟起亮请我们教他儿子武艺,后来才知道他是天地会八卦教的匪首。本想辞工,谁知那天他与人打架,我们见胡大哥被围,就动手帮了他,这该判什么罪?” 成龙一拍大腿:“你们是贼人的教习,按王法该凌迟处死!” 二人听了顿时哑口无言。马梦太追问:“那我和孙四呢?” 成龙醉眼一翻:“你二人有惊驾之罪,按恶棍匪徒论处,斩立决,还要枭首示众!” 梦太没好气地反问:“我们都要杀头,你该判什么罪?” 成龙嘿嘿一笑:“我杀了四十多人都没事,往重了判是递解回乡,省得我自己掏盘缠;往轻了判,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赏我个守备当当!” 众人哄笑:“去去去,别胡说了,我们都要掉脑袋,你还能当守备?”
正说笑间,外面传来升堂的声响。衙役先提审兴顺镖店的四十多名贼人,一番刑讯后,众人尽数招供,连佟起亮是八卦教匪的内情也和盘托出。问官当堂将众贼定罪收监,随后提审马成龙、胡忠孝等四人,四人如实招认;又提审马梦太、孙四,二人也供述了戏园之事。问官吩咐将六人暂时看押,便将审讯口供呈给伊哩布大人过目。
第二天,伊哩布大人亲自提审众人。由于这是奉旨交办的要案,案情重大,大人将所有细节都审问清楚,随后专门拟写奏折,于次日呈送皇上御览。康熙皇帝看过奏折后降旨,派伊哩布前往提督衙门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步军统领伊哩布奏报,前三门外邪教匪徒众多,朕此前查访兴顺镖店一事已得证实。马成龙遵旨缉拿贼寇,义勇可嘉,钦赐守备之职,留京听候任用。胡忠孝、马梦太武艺卓绝,钦赐千总,回原籍归入镖局。薛应龙、李庆龙奋勇捕贼,钦赐把总。孙兆英钦赐把总。胡赛花堪称女中丈夫,贞烈可嘉,听候旨意安排婚嫁。白德的尸体,由其亲属领回安葬。以上各人各赏银二百两,从户部领取。
奉旨回籍的人,不必在此逗留。兴顺镖店抓获的贼人,送交刑部严刑审讯。在逃的佟起亮及其子佟德英,还有四霸天等着名匪棍,交顺天府、都察院一并严拿。钦此。
马成龙等六人跪地磕头,谢过皇恩。胡忠孝从户部领了赏银,带着拜弟薛应龙、李庆龙和妹妹胡赛花一同返回原籍,一路上对马成龙和马梦太的恩情感念不已。孙兆英则继续照料广庆茶园的生意。马成龙买来棺木收敛白德的尸体,帮洪氏娘子办理完丧事,还把皇上赏赐的银子全部留给洪氏维持生计。
这天,马成龙回到井泉馆,众人都来道贺,孙起广更是高兴。大家正吃酒时,外面伙计进来说:“千总瘦马老爷前来拜访。” 成龙连忙出去迎接,二人落座后,马梦太说:“大哥,明天咱们去伊大人那里拜谢一下,你看如何?” 成龙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马梦太说:“我父母早亡,孤身一人。” 成龙也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还留梦太吃晚饭。眼看天色已晚,成龙说:“你现在进城也不方便,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明天一起去拜会伊大人。” 梦太便留宿在此。
第二天一早,二人洗漱更衣,吃过早饭,雇了辆马车进城,来到交民巷伊大人府前,递上名帖。伊大人请他们进府,二人随至客厅,见大人身着便衣坐在正面椅子上,便上前行礼。大人说:“你二人起来,明天我把你们安排到步军统领衙门当差,如何?” 二人谢过大人。大人又详细询问了他们的家庭情况,二人一一作答。大人说:“我这外边书房有不少空房,你二人搬来这里住吧,晚上帮我照看宅院,白天去衙门当差。” 二人连忙称好。从此,他们便搬到大人宅中西院的外书房居住。
一天,两人白天无事,来到前门外,看见顾焕章正在那里相面。马梦太说:“这位先生本事可真大,等他忙完了,咱们请他吃顿饭,好好聊聊。” 直到太阳西斜,焕章收拾东西正要离开,梦太上前拉住他说:“义士,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这是和我一同当差的马成龙。” 焕章仔细打量成龙,说道:“唔呀!这位兄台相貌端正,日后必定显达,绝非久居人下之辈。” 说着,三人一同来到酒馆,边吃酒边谈心,越聊越投机,竟在酒馆中结为异姓兄弟。顾焕章为长,马成龙次之,马梦太排行第三。三人畅饮至大醉,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三人相论语偏长。
后来,二人请焕章进城同住,焕章说:“我明天还要去拜访朋友。” 酒足饭饱后,三人道别。次日,成龙和梦太再去前门外找顾焕章,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二人进城刚到伊大人府门口,就见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拉住他们说:“二位可算回来了!大人今天早晨派了四个人到处找你们,快跟我去见大人。” 梦太和成龙心中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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