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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

有诗写道:“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科名救急符。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在汉朝以前,选拔人才主要靠推荐和征召,因此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这些名号;对于那些品德高尚、不愿出仕的人,还设有“不求闻达”的科目。这样一来,民间没有被遗漏的贤才,人才也不会隐藏自己的才能,天下的人才都能为国家所用。

从唐宋时期开始,科举功名变得尤为重要。虽然有人通过其他途径进入仕途,也能身居高位,但人们普遍认为只有通过科举取得功名才是最荣耀的。常常有人因为没有考中科举,宁愿在京城一直考到终老。到了本朝初期,选拔人才采用多种途径并行的方式,很多有名望的大臣并非科举出身,却同样为朝廷建功立业,在青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声。谁说只有进士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呢?然而到了后来,科举功名的地位越发重要。不是科举出身的人,很难掌握权力;当权者在用人时,如果不是科举出身,就不会给他们好的职位和地方,整体都是这样的用人倾向。遇到非科举出身的人,即便不是通过不正当途径入仕,也往往会被安排到条件艰苦的地方。没过多久,这些人的仕途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总之,这类人很难得到重视。所以,即便在其他途径出身的人当中,有不少英雄豪杰,却也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们明白没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就算想做个好官也难以实现,于是志气逐渐消磨,又怎么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呢?相反,那些科举出身的人,就算贪婪如柳下跖,残酷如周兴、来俊臣,一旦被认为不合公道,被考察或参奏而丢官,也总会有人为他们留余地。正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他们没过多久就能再次获得高官厚禄,重新显贵起来;哪里像科举贡生出身的人,一旦失势就彻底没了机会。

只因为世道如此看重科举,所以一旦考中科举,就仿佛平步青云。但这里又有一件好笑的事:科举出身的人,原本都是穷酸秀才,没有其他出身的人能通过科举入仕。可在他们考中之前,那些普通人根本不会正眼瞧他们。甚至有些富有的亲戚,还会仗着财富欺压他们,对他们态度恶劣。然而一旦这些穷酸秀才金榜题名,这些人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阿谀奉承,尤其是那些曾经欺负过他们的人,反而最积极地讨好。

真的是世间只有科举这件事,能让卑贱的人立刻显贵,贫穷的人瞬间富有;难以化解的冤仇,可以立刻消除;极为艰险的处境,可以马上变得平坦。哪怕做了没有尊严、令人羞耻的事,也能因为科举功名这“一床棉被”遮掩过去。有人可能会问,怎么会这样呢?各位看官,要是不信,就先听我讲一件因权势而发生的好笑之事。

唐朝有个举子叫赵琮,多次跟随考生前往京城参加春季的科举考试,却屡屡落第。他的岳父是钟陵的大将,赵琮家境贫寒,只能依靠岳父生活。岳父家是武将家族,宗族庞大,大家见赵琮是个多年考不中的穷秀才,没有一个不轻视他的。岳父岳母看到别人不把赵琮当回事,自己也觉得没面子,认为女婿不争气、没出息。虽然是自家亲戚,却也越来越嫌弃他,把他当成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而且一旦心里有了嫌弃的想法,就越看赵琮越觉得寒酸,不再尊重他。只是不好直接把他赶走,心里却十分不耐烦。赵琮夫妻二人,不仅要看别人的脸色,在父母面前也没少受各种不同的怠慢。可他们没能力改变现状,只能默默忍受,怨自己命不好。

有一天,赵琮又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了。此时家里正值迎春时节,军队里举办盛大宴会,各种表演轮番上阵。唐朝有“春设”的习俗,城里的仕女都会出来观看。大户人家会搭建棚子,在里面摆上酒席,邀请亲戚一同观赏。大将全家都到棚子上去,女眷们各自盛装打扮,相互攀比财富。只有赵娘子穿着破旧的衣服,她心里也知道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但大家都去,她也不好独自推脱,只能含羞忍辱,跟在众人后面上了棚子。其他女眷嫌弃她穿着寒酸,担心和她坐在一起会影响整体形象,就用帷屏把她隔开,让她独自坐在一旁,不与大家同席。赵娘子早已习惯被人嫌弃,也有自知之明,只能听任别人安排,默默坐下。

宴会正热闹时,突然一个官吏走到大将面前说:“观察相公特意请将军,马上过去说话。”大将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与民同乐的时候,按说没有政务相关的事,观察相公召见我,难道出了什么意外?”他心里十分害怕,紧张得手心冒汗。到了观察相公的厅前,只见观察相公手里拿着一卷书,满脸笑容,在厅中问道:“有个叫赵琮的,是您的女婿吗?”大将回答:“正是。”观察说:“恭喜,恭喜!刚刚京城的探子来报,您女婿考中了!”大将还谦虚地说:“恐怕未必有这么好的事。”观察便把手中的书递给大将,说:“这是京城送来的完整榜单,您女婿的名字在上面,您自己看看吧。”大将双手接过,一眼看去,赵琮的名字清晰地写在上面,顿时又惊又喜。他谢别观察,急忙往回跑。远远望见棚子里的家人都在往外面看,大将举起榜单,大声喊道:“赵郎考中了!赵郎考中了!”众人听到,都大吃一惊。转头看向赵娘子时,她还在帷屏外,孤零零地坐着,没什么表情。但她耳朵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有这一天!”众亲戚急忙撤掉帷屏,到她面前祝贺:“如今您就是夫人县君了。”大家一起拉她去同席。赵娘子推辞说:“我衣衫破旧,会辱没各位亲戚,不敢去打扰,自己坐着看看就好。”众人听她说出赌气的话,更加不安,一个个赔着笑脸说:“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立刻有人献殷勤,拿出带来备用的衣服给她换上。一人带头后,其他人纷纷效仿,有人摘下簪子,有人取下钗子,还有人拿出花钿、耳坠。转眼间,赵娘子就被打扮得光彩照人,大家还生怕她不满意。这一天,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看春会表演,都围着赵娘子,关注她的反应。赵娘子原本是被冷落的人,只因为丈夫考中科举,一下子就变了待遇。人还是那个人,亲戚也还是那些亲戚,世态炎凉竟到了这种地步!

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作为引子呢?因为有一个人,因感情方面的事陷入困境,就在事情难以解决的时候,突然考中科举。这不仅让他免去了可能面临的麻烦,还让夫妻得以团圆。这正应了我之前说的,做了不光彩的事,却能因为科举功名而掩盖过去。各位看官,请听我细细道来,有诗为证:“同年同学,同林宿鸟。好事多磨,受人颠倒。私情败露,官非难了。一纸捷书,真同月老。”

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端平年间,浙东有个饱学秀才,姓张,字忠父,出身官宦世家,但家境并不富裕,靠受别人聘请,跟随官员赴任做文书工作,赚取酬金维持生计。他的邻居罗仁卿,原本是普通人家,后来家境逐渐富裕起来。两家在同一天生孩子,张家生了个男孩,取名幼谦;罗家生了个女孩,取名惜惜。孩子们渐渐长大,因为张家办有书馆,罗家就把女儿送到张家的学堂读书。旁人见两个孩子年龄、相貌相当,就开玩笑说:“同一天出生的,应该结成夫妻。”两个孩子心性单纯,听别人这么说,就真的相信了,还私下相互认定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伴侣,各自写了一张契约,发誓要携手到老。两家父母对此一无所知。

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学堂学习了四五年,都十四岁了,开始对男女之情有了懵懂的认知。听到别人说夫妻之间要做的事,他们就商量:“我们既然是夫妻,也学着他们做一做。”两人相互喜欢,又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没有拒绝。书房前有一棵石榴树,树边有一张石凳,罗惜惜就坐在石凳上,背靠大树,张幼谦便做出亲昵的举动。两个孩子年纪小,并不懂得其中真正的意义,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发现这样做能带来一些特别的感受,就天天如此,乐此不疲。

冬天,私塾先生结束了授课,罗惜惜便回家过年。次年,惜惜已经十五岁,父母觉得她年纪渐长,再去别人家读书多有不便,便不再让她前往张家学堂。张幼谦多次到罗家门口徘徊张望,满心期待能偶遇惜惜。可罗家是富贵人家,深宅大院,惜惜哪能轻易出门?惜惜身边有个丫鬟叫蜚英,以往常伴惜惜往返学堂,负责伏侍。如今惜惜不来读书,蜚英也不再露面,只有早晨出门采花,给惜惜梳妆时,才会踏出家门。

整个冬天,张幼谦对惜惜思念不已,满怀深情写下两首新词,打算等蜚英来时,托她转交给惜惜。这两首词牌名为《一剪梅》 ,词中写道:“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写完词后,左等右等,蜚英都没来,他又作了一首诗,诗云:“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刚写完,恰好蜚英到书房来采梅花,张幼谦赶忙折下一枝梅花,连同两首词、一首诗,一并交给蜚英,还悄悄叮嘱道:“这梅花正开得盛,你就借着折花的由头,帮我带个回信。”蜚英点头答应,将东西带给惜惜。惜惜看完,只是默默流泪,本想依照词韵回复,可临近年底,事务繁杂,一直没能写成,最终也没给幼谦回信。

到了第二年,越州太守聘请幼谦的父亲张忠父去做记室,忠父便带着幼谦一同前往,亲自教导他。这一去就是两年,才得以回家。惜惜得知消息后,想起两年前没给幼谦回信,心中愧疚,便悄悄派蜚英送来一个小箱子。幼谦接过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枚金钱和一粒相思子。他立刻明白这是惜惜暗藏的心意:金钱象征团圆,相思子更是不言而喻。幼谦满心欢喜,对蜚英说:“多谢妹妹费心记挂,不知何时能与惜惜见上一面?”蜚英无奈道:“姐姐出不来,官人也进不去,哪有见面的机会?只能传传消息罢了。”幼谦又作了一首诗,让蜚英带回去当作回函,诗中写道:“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走后,幼谦把金钱系在贴身的汗衫带子上,每当思念惜惜时,就取下来当作卦象占卜,或是当作把玩的物件。一次,被母亲撞见,母亲问道:“这金钱从哪来的?我从小到大都没见你有过。”幼谦如实相告:“娘,我不敢瞒您,这是之前和我一同在学堂读书的罗氏女送的。”张妈妈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暗自思忖:“儿子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他和罗氏女自幼同窗,至今还互通物件,想必是两情相悦。况且罗氏女在我家时,我看她品德、容貌俱佳,不如请人去提亲,促成这桩美事。”

隔壁有位卖花的杨老妈,常年做媒,和张、罗两家都熟络。张妈妈便把她请到家中,说道:“我家家境贫寒,本不敢高攀富贵人家。但罗氏小娘子自幼和我家小儿同窗,又恰好同日出生,说不定有这份缘分,对方不嫌贫,这婚事或许能成。”杨老妈连忙说:“您这话说的!您家虽说眼下清苦些,到底是官宦世家。罗家虽然现在富足,可也是新近发家。两相比较,反而是您家更有底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说说看!”张妈妈感激道:“那就有劳妈妈多费心了。”幼谦也在一旁偷偷叮嘱杨老妈许多话,托她见到惜惜时,一定要带到。杨老妈一一应下,转身就去了罗家。

罗仁卿夫妇问起杨老妈来意,她笑着说:“我是来给小娘子说媒的。”罗仁卿问:“是哪家的公子?”杨老妈神秘兮兮道:“说起来都不用看生辰八字,那公子和小娘子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罗仁卿恍然:“这么说,是张忠父家的公子?”杨老妈连连点头:“正是!那小公子可是一表人才。”罗仁卿却皱起眉头:“他家世代书香,门第倒是不错,可家境贫寒,全靠常年外出教书维持生计,能有什么大出息?”杨老妈赶忙劝道:“小公子聪慧过人,将来必有出头之日。”罗仁卿摇摇头:“如今世道,大家只看眼前,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小公子看着是不错,但功名这事,得看命。要是他家来提亲,除非小公子能科举及第、做官,否则这婚事免谈。”罗妈妈也在一旁附和。杨老妈见状,说道:“依我看,这小公子说不定真有飞黄腾达的那天。”罗仁卿坚定道:“他若真有那本事,我家绝不食言。”

杨老妈又道:“那我先回去给张家回个话,让小公子专心读书,争取早日出人头地。”罗妈妈连连称是。杨老妈又说:“我也去小娘子房里坐坐。”罗妈妈热情道:“正好,去陪小女说说话,喝杯茶。”

杨老妈在罗家轻车熟路,不用人引路,径直来到惜惜房中。惜惜请她坐下,让蜚英端来茶水,问道:“妈妈今日怎么有空来?”杨老妈笑着说:“还不是为了隔壁张家小公子的婚事!小公子托我给你带话,说自小同窗,许久不见,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特意请我来向老爷、夫人提亲,让你务必帮忙,促成这桩婚事。”惜惜有些羞涩:“这等大事,自然要听父母的,我一个女儿家,哪好开口?不知方才爹娘是怎么说的?”杨老妈如实相告:“老爷和夫人觉得张家家境差了些,说除非张小公子能考中科举,否则不同意这门亲事。”惜惜认真道:“张家哥哥早晚会有那一天,就怕爹娘等不及,失了这约定。劳烦妈妈转告他,让他好好努力,我定会一心一意等他。”

说完,惜惜偷偷将两个金指环塞给杨老妈,小声说:“以后若有什么话,还请妈妈悄悄告诉我,必有重谢。这事可千万别在我爹娘面前提起。”杨老妈常年做媒拉线,哪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一看双方都有情意,就算媒做不成,日后私下牵线搭桥,也能赚不少好处。再加上收了金指环,立刻满脸堆笑:“小娘子放心,包在我身上,保准误不了事!”

从罗家出来,杨老妈又回到张家,把罗家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张妈妈。张幼谦听了,冷笑道:“科举及第本就是男子汉该做的事,有何难?这媳妇我娶定了!”杨老妈又说:“罗家小娘子也说,相信官人肯定能有那一天,就怕老爷、夫人等不及,临时变卦。她让我转告,你只管安心努力。”张妈妈也叮嘱儿子:“这姑娘重情重义,你可别辜负了她。”杨老妈还偷偷对幼谦说:“罗家小娘子对你一片痴心,临走前还特意让我给你传信,还送了我两个金指环,真是个贤淑的好姑娘。”幼谦感激道:“以后若有劳烦妈妈的地方,还请不要推辞。”杨老妈满口答应,这才告辞离去。

第二年,张忠父在越州派人回家传话,说要和越州太守一同进京等候新的任命,担心幼谦在家荒废学业,要接他一同前往。无奈之下,幼谦只得再次离家,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

罗仁卿打心底里嫌弃张家贫穷,原本就没打算答应这门亲事。那句“等张家儿子做了官才许婚”,不过是随口一说,做官哪是能说成就成的事?女儿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万一像姜太公那样八十岁才遇上周文王,那女儿岂不要等到成了老婆婆?再加上张家父子总是在外奔波,罗仁卿觉得这桩婚事根本没指望。他哪会在意女儿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时,同村有个姓辛的巨富之家,儿子也十几岁了。听说罗家女儿才貌双全,便托媒人来提亲。罗仁卿见辛家家大业大,心里十分满意。而且张家只是口头提了下亲,自己又没接受过对方任何聘礼,不算失约,自然就把张家的事抛到脑后,一口答应了辛家的婚事。

惜惜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苦不堪言。她既不好跟父母吐露自己的心事,只能独自暗暗发愁。她私下对丫鬟蜚英说:“我和张官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又一起读书,谁不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俩从小感情就好,如今却要我嫁给别人,这怎么能行?还不如早点寻死,倒也干净。只是没来得及见张官人一面,实在放心不下。”蜚英说:“之前张官人也问过我,想和姐姐见一面,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作罢。现在张官人不在家,就算他在,你们也不方便见面。”惜惜说:“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和他见上一面,只等他回来就行,你平时多去外面打听打听他的消息。”蜚英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再说张幼谦从京城回来,又是一年过去了。他听说罗惜惜已经接受了辛家的聘礼,而且没见惜惜有任何拒绝的表示,心里愤恨不已:“她父母不同意也就罢了,难道惜惜也这么顺从,连句话都不说?”越想越气,拿起笔写了一首词,词牌名为《长相思》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写完后,他把词揣在袖子里,急忙跑到杨老妈家。

杨老妈把他迎进屋,问道:“官人找我有什么事?”幼谦说:“妈妈知道罗家小娘子已经许配人家了吗?”杨老妈说:“听说了,不过这媒不是我做的。那小娘子对你可上心了,可惜错过了。”幼谦说:“我不怪她父母,只怪那小娘子,为什么听凭父母做主许配他人,也不跟我说一声?”杨老妈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说什么?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你可别错怪了人!”幼谦说:“所以想麻烦妈妈去给她通个信,我写了首词,想问问她的意思,劳烦妈妈帮忙带过去。”说着从袖中拿出词,又把越州太守送的一两银子当作跑腿费,一起递给杨老妈。杨老妈见了银子,就像苍蝇见了血,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她欣然答应下来。

杨老妈借口卖花,来到罗家,径直走进惜惜的房间。惜惜迎上来,说:“好久没见妈妈来了。”杨老妈说:“平时没啥事,也不好打扰。如今张官人回来了,有话让我转达,所以就来了。”惜惜听说幼谦回来了,忙说:“我正让蜚英打听他的消息,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杨老妈说:“他听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心里特别难过,托我给你送封信。”说着从袖中拿出信递给惜惜。

惜惜叹了口气,接过信拆开一看,是一首词,忍不住落下泪来:“他错怪我了!”杨老妈说:“我不识字,信上写了些啥?”惜惜说:“他以为我忘了他,可这婚事都是我爹娘做主,我哪能说了算?”杨老妈问:“那小娘子,你打算怎么回应他?”惜惜说:“妈妈,你既然肯帮张郎传信,肯定是受了他的托付,我有句真心话想跟你说,可以吗?”杨老妈说:“去年承蒙小娘子赏赐,到现在都没帮上什么忙,再加上张官人也托付了我,你尽管吩咐,水里来火里去,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照办,保证不会泄露半个字!”

惜惜说:“太感谢妈妈了!我想先请你跟张郎说明我的心意,我之所以一直忍着没反抗,就是因为还没和张郎见上一面。要是能和张郎当面见一次,我就算和他一起死,也不愿嫁给别人,苟且偷生。”杨老妈说:“你的心事我一定带到,可要说见面,实在太难了。你家院子深宅大院的,张官人又不会飞,我也没法把他装在袖子里带进来,怎么才能让你们见面呢?”

惜惜说:“我有个办法,肯定能让张郎进来,只要妈妈帮忙促成,万无一失。我住的卧房在阁楼上,是家里最靠后的地方,和前面隔开了。阁楼下面有扇门,通向后面的小园子。园子周围有矮墙,墙外就是荒地,能通到外面。墙内有四五棵大山茶花树,踩着树枝就能翻墙。麻烦妈妈约张郎在墙外等着,晚上我让丫头从树枝上爬墙出去,把竹梯挂在墙外,张郎顺着梯子翻墙进来,再从山茶花树这边下来,就能到我房间的阁楼上了。妈妈,看在我们俩情深意重的份上,一定要把我的话原原本本传给张郎。”说完,她走到房里,拿出一锭大约四五两重的银子,塞进杨老妈袖中,“给妈妈买点点心吃。”杨老妈假意推辞:“还没帮上什么忙,怎么敢收这么重的礼?但要是不收,又怕小娘子怀疑我不尽心,那我就斗胆收下了。”

杨老妈告别惜惜,回去把惜惜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张幼谦。幼谦得知这个消息,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张、罗两家离得不远,幼谦白天先去墙外查看路线,朝墙里望去,果然看到四五棵山茶花树枝伸出墙外,他默默记住位置,只等晚上来赴约。

可等了好久,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竹梯了。一直等到后半夜,打更声响起,他才满心失望地回去。第二晚、第三晚,依旧如此。白白守了三个通宵,都没等到。幼谦心想:“难道是故意耍我?还是中间传话出了什么差错?又或者是她贪睡,把这事忘了?她哪里知道我在外面守得有多辛苦。”于是,他又写了一首诗:“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后,他又来到杨老妈家,托她把诗送给惜惜,并问问失约的原因。原来,罗家因为惜惜能干,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她管。那天杨老妈帮着约了幼谦,不巧有个叫捷娘的亲戚来借住,惜惜得陪着她,自然无暇顾及其他;晚上还要留捷娘在房里同住,根本没机会行动。等捷娘离开,杨老妈刚好来送诗。

惜惜看了诗,说:“张郎又错怪我了!”她对杨老妈说:“这三天捷娘在我房里住着,我整夜都没合眼,实在没机会,不是我故意失约。现在捷娘走了,今晚点灯后,让他来吧,肯定不会再误事。”杨老妈把消息带给张幼谦:“前三天没找到机会传话,今晚点灯后准行。”

幼谦等到约定的时间,来到墙外,果然看到有一条竹梯靠在墙边。他满心欢喜,顺着梯子爬上墙头,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蜚英在那里等着。蜚英轻轻咳嗽一声,两人心领神会。幼谦攀着树枝,慢慢下到墙里。蜚英领着他来到阁楼底下,惜惜也在那里等着,两人一见面,便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起登上阁楼。在灯光下,两人看着彼此,都发现对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这一刻,两人欣喜若狂,异口同声地说:“终于等到今天能见面了!”也顾不上蜚英还在旁边,就紧紧拥抱在一起。蜚英很懂事,拿着灯到阁楼外去了。此时,月光洒进房间,两人依偎在一起,互诉着多年来的思念之情 。

一番相聚后,两人依偎在一起,倾诉着彼此的心事。张幼谦感慨道:“我们现在的欢乐,不过是短暂的时光,将来你终究还是要嫁给别人。”罗惜惜坚定地说:“哥哥还不明白我的心意。自从我被家里许配他人后,早已下定决心,必要寻个解脱之法。只是婚期未到,我只想珍惜与哥哥相处的每一刻。倘若日后真的被迫嫁给别人,我绝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等到那一天,你自会明白我的决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情话绵绵,就这样说了整整一夜。眼看着天快要亮了,惜惜催促幼谦起身,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幼谦急切地问:“那今晚还能见面吗?”惜惜无奈地说:“我家里琐事不断,没办法保证每晚都方便。我想了个办法,给你个暗号。我住的阁楼西边,从墙外远远就能望见。以后要是楼上点起三盏灯,你就把竹梯架好,翻墙进来;要是只看到一盏灯,就说明今晚不行,千万别在外面白等,别再像之前那样空辛苦一场。”两人就此约定好,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幼谦像之前一样,顺着山茶树,收起竹梯翻墙离开。紧接着,蜚英也登上墙头,把竹梯抽了回去,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从那以后,幼谦时常远远眺望惜惜的阁楼。只要看到楼西亮起三盏灯,他就赶忙来到墙下,竹梯早已稳稳地架在那里。两人就这样一次次相聚,享受着难得的时光。有时四五夜连续相聚,即便遇到不方便的时候,最多也就间隔一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正当两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意外发生了。

有位湖北大帅听闻张忠父的才名,诚挚地聘请他担任书记。张忠父辞去了越州太守的幕僚之职,回家收拾行装准备赴任,还打算带着幼谦一起去湖北参加乡试。幼谦得知这个消息,满心都是对惜惜的不舍,烦恼不已,可又无法违抗父亲的安排。他只好将实情告诉惜惜,两人相对痛哭,难舍难分。

惜惜拿出许多金银绸缎,让幼谦当作路费,哭着说:“要是幸运的话,在我嫁人之前你能回来,我们还能再相见。可要是在你回来之前,婚期到了,他们逼我嫁人,我就跳进阁前的井里,与你来世再续姻缘。今生若不能相守,就当是永别了。”两人哭了大半夜,虽然相拥在一起,可心中满是凄凉,再也没有往日的欢愉。临别时,惜惜紧紧拉着幼谦的手,再三叮嘱:“你千万别忘了我们的情意,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早点回来,早一天相见也是好的。”幼谦坚定地说:“不用你说,若不是为了乡试,我肯定找个借口不去了。可现在没办法,这又岂是我的本意?我一有机会就回来,早一天见到你,我心里才能踏实。”两人相拥许久,才含着泪分别。

幼谦跟着父亲前往湖北的路上,一路上触景生情,心中满是对惜惜的思念,自是不必多说。到了湖北,正好赶上考试。幼谦心里暗自想着:“要是能考中功名,说不定我的亲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倾尽毕生所学,完成了文赋。考完后,他找到父亲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母亲,想回家看看。”父亲疑惑地说:“为什么不等放榜呢?”幼谦黯然道:“要是没考中,我哪有脸回家?而且家里只有母亲一人,路途又远,不像在越州时,还能经常互通消息。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功名是身外之事,能不能中早就注定了,看榜又有什么用?”在幼谦的再三恳求下,父亲终于答应了他,让他回家。

没过多久,幼谦就回到了家中。原来,辛家已经选好了当年冬天迎娶罗惜惜的日子。惜惜得知后心急如焚,每天都盼着幼谦能回来,眼睛都快望穿了。她不时让蜚英找借口,去幼谦家里打听消息。这天,蜚英打听到幼谦回来了,急忙跑来告诉惜惜。惜惜赶忙说:“你快去约他,今晚一定要见面,还像之前那样让他翻墙进来。我再写首词,你一并带给他。”

蜚英领命而去,刚走到张家门口,就碰上了张幼谦。幼谦惊喜地说:“太好了!我正打算去找杨老妈传话,你就来了。”蜚英说:“我家小姐盼你盼得天天哭,天天让我打听你的消息。今天听说你回来了,立刻让我来约你,今晚照旧从竹梯上进来见面,还有一封信给你。”幼谦拆开一看,是一首《卜算子》词:“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幼谦读完,对蜚英说:“我知道了。”蜚英便回去复命,幼谦则把词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到了晚上,幼谦远远望去,楼西的三盏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急忙赶到墙下,竹梯果然已经架好。他翻墙进入阁楼,惜惜见到他,仿佛失而复得珍宝一般,紧紧抱住他,嗔怪道:“你可算回来了!现在婚期都定了,就算我们夜夜相见,也只剩两个多月时间了。我只想和你尽情享受剩下的日子,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你年轻有才,前程远大,我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非要拉着你一起赴死。但以后你有了新的伴侣,千万别忘了我!”说着,惜惜忍不住大哭起来。

幼谦也红了眼眶,说:“要死我们一起死,别这么说!自从分别后,我哪一天不想你?所以考完试,我等不及放榜就回来了,只是父亲的安排不好违抗,才晚了几天。是我不好,你别怨我!你送我的新词,我也依韵和一首,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他拿过惜惜的纸笔,写道:“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知道幼谦也是身不由己,便不再埋怨。两人相拥着走进内室,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俗话说“新婚不如远归”,更何况他们知道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每一刻都无比珍贵。两人相互依偎,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时光。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幼谦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他对惜惜说:“我天天晚上来,你又总是早睡晚起,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办?”惜惜却坚决地说:“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想珍惜当下。就算事情败露,大不了一死,我什么都不怕!”

然而,惜惜的反常还是引起了罗妈妈的注意。她发现女儿白天做事有气无力,总是打哈欠,有时早上起来眼睛还红肿着。罗妈妈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丫头最近不对劲,不会是做了什么事吧?”于是,她决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到女儿房前一探究竟。

夜里,罗妈妈听到女儿阁楼上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心想:“这都这么晚了,难道还在和蜚英说话?就算说话,怎么声音这么小,听不清说什么?”她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还听到阁楼下有打鼾的声音,心里越发惊讶:“楼上有人说话,楼下有人睡觉,这不就是三个人吗?要是楼下睡的是蜚英,那女儿在和谁说话?这事肯定有蹊跷。”她急忙跑去把这事告诉了丈夫罗仁卿。罗仁卿大吃一惊:“婚期都快到了,可别出什么乱子!”他对妻子说:“别犹豫了,直接上阁楼看看,真相自然就清楚了,阁楼上也没地方躲。”

罗妈妈叫醒两个丫鬟,各自拿着一盏灯,她走在前面,罗仁卿拿着棍棒跟在后面,一行人直奔女儿的房间。到了门口,发现房门紧紧关着。罗妈妈喊道:“蜚英!”蜚英还在熟睡,没有回应。阁楼上的惜惜先听到了动静,她对幼谦说:“娘叫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幼谦有些慌张,惜惜安慰道:“别慌,你先躲好,我下去看看。晚上他们一般不会上楼来。”她急忙穿好衣服,下楼去迎接。

幼谦心里忐忑不安,担心事情暴露,也赶紧穿好衣服。可这阁楼里根本没地方可躲,他只好悄悄闪到暗处,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惜惜以为只是母亲一个人来问事情,想着只要把母亲稳住就行。没想到门一开,两盏灯照得屋内亮如白昼,父亲竟然也在,她顿时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母亲抢过丫鬟手中的灯,父亲拿着棍棒,径直朝阁楼上冲来。

惜惜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万念俱灰,转身就朝阁楼外的井边跑去,想要跳井自尽。一个丫鬟见她跑得匆忙,举着灯追过来;另一个没拿灯的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大声喊道:“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蜚英也被惊醒,跑过来看见惜惜正在挣扎,两个丫鬟拼命抱住她。蜚英急忙跑到井栏边,哭喊道:“姐姐,使不得啊!”

暂且按下楼下的混乱不提,且说罗仁卿夫妻登上阁楼,在昏暗的角落里,揪出了躲在那里的张幼谦。罗仁卿怒不可遏,抄起手中的棍棒就要打,罗妈妈急忙举灯上前一照,罗仁卿这才看清,此人竟是世交张忠父的儿子。他暂且停下手,厉声骂道:“你这个小畜生!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怎敢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让我家蒙羞!”

张幼谦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着说道:“伯伯,请恕小侄的罪,容我把事情说清楚。我和令爱自幼同日出生,又在同一间学堂读书,彼此心意相通。前年,我家曾托人前来提亲,伯伯当时亲口答应,说‘等我考取功名就许婚’。为了这句承诺,我日夜苦读,满心盼着能成就这段姻缘。谁知府上突然将令爱许配他人,令爱不愿违背初心,才偷偷与我相见。我们早已立下誓言,同生共死。如今事情败露,若令爱因此丧命,我也绝不独活,伯伯要打要罚,小侄绝无二话!”

罗仁卿冷哼一声:“前日确实说过这话,可你何时考中功名了?反倒责怪我家另许他人?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一看就不是能考取功名的料。你犯下的过错不轻,自有王法处置,我也不私下动手。”说罢,一把揪住幼谦的衣领。罗妈妈在阁前听到吵闹声,生怕女儿想不开寻短见,赶忙催促众人下楼。

罗仁卿将张幼谦拖到外面的书房,用绳子捆住,命人严加看守,打算等天亮后送官。他自己则返回内室查看女儿的情况,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女儿披头散发,罗妈妈和丫鬟们正手忙脚乱地围着她。罗仁卿怒喝道:“不争气的东西!随她去罢,拦着做什么!”说着又举起棍棒要打,好在罗妈妈和丫鬟们连拉带拽,将女儿簇拥着上了阁楼,只留下罗仁卿一人在原地。

罗仁卿抬头,看见蜚英还呆呆地站在井栏边,心中的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口。他一把揪住蜚英的头发,将她拽到面前,厉声质问:“肯定是你从中牵线,才闹出这档子事!还不快从实招来,到底是怎么开始的?”起初,蜚英还谎称一直在楼下睡觉,对事情一无所知。但在罗仁卿的打骂下,她终于撑不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哽咽着说:“姐姐和张官人常常抱头痛哭,只求能生死相随……”罗仁卿听完,挥手赶走蜚英,心中也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前日就该答应这门婚事。可如今辛家那边已经下了聘,事情变得棘手,看来只能交给官府处理了。”

这一夜,罗家上下闹得鸡犬不宁,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人在遇事时,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天也亮得格外早。罗妈妈和丫鬟们守在女儿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寻短见。罗仁卿则押着张幼谦,一路来到县衙。

县令升堂,接过罗仁卿的状纸,见是奸情案,又是当场抓获,心知证据确凿。再看状词中提到张幼谦是秀才,便唤他上前问道:“你饱读诗书,应知礼数,为何做出这等败坏风化的事?”张幼谦挺直脊背,朗声道:“大人容禀,此事另有隐情,并非我二人不知检点。”县令眉头一挑:“有何隐情?细细道来。”

张幼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小生与罗氏女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幼罗氏女便在我家读书,同窗数载,情投意合,还私下立了婚约,誓要白头偕老。后来,我家托媒提亲,罗家却回复‘需等小生考取功名才肯许婚’。小生随父亲外出求学,两年后归来,却得知罗家背弃承诺,将罗氏女另许他人。罗氏女不愿辜负誓言,打算在出嫁前与我见最后一面,以死明志。只是我们行事不够谨慎,才被抓了现行。如今罗氏女若被逼嫁人,必死无疑;小生既已许下生死之约,也绝不独活。事已至此,小生甘愿伏法。”

县令见张幼谦仪表堂堂,言语恳切,心中暗暗起了恻隐之心,转头问罗仁卿:“他所言属实吗?”罗仁卿哼了一声:“话倒是真的,但做的事终究是错的。”县令想试试张幼谦的才学,命人拿来纸笔:“你既说有情有义,空口无凭,且将事情经过写成供状,呈上来与我看。”

张幼谦接过纸笔,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片刻间写成一篇供状:“臣闻情之所钟,本是人之常情;坚守道义,又何必畏惧他人闲言!罗氏女与我同年同月而生,同窗共读时,情谊早已超越普通书生之交。我们的相知,并非如司马相如以琴挑卓文君那般轻浮,也不像宋玉因好色而与女子私会。罗家当初承诺,待我科举及第便许婚,如今却食言而肥,另择佳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罗氏女在出嫁前与我相见,只为坚守誓言,这份贞烈不输古代守节女子;我赴约相见,也是为了不负相思之情。如今东窗事发,我甘愿接受惩罚,只求大人怜悯我们的深情,成全这段姻缘。若能如愿,他日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大人恩情。”

县令读完供状,连连赞叹,转头劝罗仁卿:“如此有才情的青年,做你家女婿再好不过。你女儿的事已然发生,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他们。”罗仁卿面露难色:“可我家已经收了辛家的聘礼,如今身不由己啊。”县令刚要再劝,却听闻辛家得知此事,也赶来县衙告状,坚持要追究奸情。辛家是县里的大户,与县令平日多有往来,再加上此事辛家占理,县令不好强行干预。他又担心张幼谦被两家私下报复,只好暂且将张幼谦收押入狱,打算传罗氏女到堂,再审个清楚。

另一边,张妈妈早上没见儿子来吃早饭,去书房找也不见人影,正满心疑惑时,杨老妈慌慌张张地跑来:“夫人,大事不好!小官人被罗家以捉奸为由,送进大牢了!”张妈妈脸色瞬间煞白:“难怪他这几天魂不守舍,原来真的闯了祸!”杨老妈急得直搓手:“罗、辛两家财大势大,只怕官府会为难小官人,这可如何是好?”张妈妈定了定神:“我这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主,只能让人去湖北告知他父亲,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我就负责给牢里送饭吧。”当下,她叫来一个仆人,写了一封详细的家书,让仆人快马加鞭赶往湖北,向张忠父报信。

此时的张幼谦,被关在阴暗的牢房里,心中满是牵挂:“县令大人看起来有意保全我,但不知那晚惜惜怎么样了,只怕今生再难相见……”正想着,牢头来索要“规矩钱”和“油灯钱”。幸好县令提前打过招呼,牢头们虽不敢动手,但嘴里不干不净,言语间满是刁难。张幼谦本就心事重重,哪受得了这般聒噪?就在他满心烦躁时,突然听到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一群人高声叫嚷着,从牢门直冲进来,整个牢房的人都吓了一跳。

在牢里满心愁绪的张幼谦,突然看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进来。为首的那人肩上插着一面红旗,旗子上挂着铜铃,上面赫然写着“帅府捷报”几个大字。这群人大声叫嚷着:“这里哪一位是张幼谦秀才?”牢里的其他人纷纷指着幼谦说:“这个就是,你们来干什么?”

这些人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幼谦团团围住,喊道:“我们是湖北帅府的,特来报喜,恭喜秀才高中!赶紧写赏钱!”立刻有人掏出纸笔,按住幼谦的手,七嘴八舌地嚷着让他写“五百贯”“三百贯”。幼谦赶忙说道:“先别着急,把榜单拿出来看看,我考中了第几名,再写赏钱也不迟。”报喜的人忙说:“高着呢,高着呢!”随后拿出一张红底的榜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张幼谦中了第三名。

幼谦有些无奈地说:“我现在是犯了罪被关在牢里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到我家里去报喜,却在这牢里吵吵闹闹?要是知县相公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报喜的人解释道:“我们是帅府派来的,听说秀才您在这儿,之前也派人向知县相公禀报过了。这是大喜事,知县相公想必不会怪罪。”幼谦却还是犹豫:“我的性命还不知道会怎样,得等知县相公做主,我现在白白写赏钱又有什么用?”

报喜的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叫嚷,牢里其他人也在一旁跟着起哄,整个牢房乱成了一锅粥。突然,只听见一声严厉的喝止声,牢里的人吓得四处乱窜,大声喊道:“知县相公来了!”不一会儿,知县满脸笑容地走进牢房,看到众人还围着幼谦,便大声喝道:“这是在干什么?”报喜的人赶紧说:“正等相公您来呢,张秀才说自己在牢里,不肯写赏钱,要请相公您做主。”

知县笑着说:“别吵了,张秀才高中,本县有专门的公费,赏钱五十贯,到我库房来领。”说完拿过笔写了个字条给他们。众人嫌少,知县又添了十贯,这些人才渐渐散去。

知县把张幼谦请过来,让他换上新的衣巾,施过礼后,又把他请到公厅上,恭喜道:“恭喜高中啊!”幼谦连忙道谢:“小生能侥幸高中,多亏大人庇护,但我犯下的过错更大,还望大人继续保全!”知县摆摆手说:“这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想办法妥善处理。”

当时,县衙正要派人去传罗惜惜到官府对质,还没出发。知县当即写了一张传票,上面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侯申州定夺。”写完后,就叫来吏典,让他们准备好花红、鼓乐和马匹。知县敬了幼谦三杯酒,给他披上花红,扶他上马,鼓乐在前开道,一直把他送出了县门。

这边张幼谦在回家的半路上,远远看见前面有两个公差,押着一乘女轿正往县里走,轿子里隐隐传出哭声。这边拿着传票的公差认出来,知道轿子里是罗惜惜,便大声喊道:“不用去了,张秀才高中,不用传她了!”还拿出传票给那边的公差看。

惜惜在轿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掀开轿帘偷偷一看,只见张幼谦意气风发、满脸笑容地骑在马上迎面而来,心里暗暗欢喜。幼谦也一眼望见了轿中的惜惜,知道她那晚没有寻短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悲伤与喜悦交织在一起。抬着惜惜的轿子转了个方向,正好走到幼谦的马旁边,两人一先一后,一路同行,看起来就像是新郎迎接新娘的花轿一样,只是少了轿上的红绸装饰。一直走到分路的地方,两人才互递眼色,依依不舍地分别。

幼谦回到家,拜见了母亲,赏赐了一路迎送的人,大家这才各自散去。张妈妈拉着儿子的手说:“你这孩子,做了这么不懂事的事,差点把我急死。要不是这次有老天爷庇佑,这事儿可怎么了结?今天报喜的人闯进来,我还以为是官府的人来找麻烦,吓得我都不知道躲哪儿好。直到后来听清楚是报喜,这才放下心来。我听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来一往的,县太爷怎么就肯放了你呢?”

幼谦便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孩儿不孝,因为儿女私情闯了祸,还连累母亲受惊。幸亏县里大人有意成全我和惜惜的婚事,只是之前被辛家阻拦。如今我侥幸高中,县里大人特别高兴,这才把我送回来,连罗氏女也不用去官府对质了。孩儿心里想着,说不定不仅能免罪,这婚事还有希望呢。”

张妈妈却有些担忧:“虽然知县相公愿意帮忙,可听说辛家仗着有钱,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到上司那里告状,我怕咱们斗不过他们。我一开始就派人去你父亲那里商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幼谦安慰道:“这事儿先看县里把文书报到州里,州里怎么定夺,再做打算,娘您先别太担心。”

不一会儿,邻居们都来道喜,杨老妈也来了,家里一片喜气洋洋。

再说本州的太守升堂办公,收到了湖北帅使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为张幼谦、罗氏的事情,托他帮忙周全。这封信是张忠父收到家里的信后,央求帅府主人写的,而且就是请张忠父代笔,言辞自然十分恳切。当时帅府权势很大,太守不敢不尽心办事。只是他还不太清楚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正等着县宰来询问。

恰巧这一天,本县的申文也送到了。太守看过申文,这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得知张幼谦刚刚高中,就更想帮他一把了。这时,辛家来告状,说:“张幼谦犯了奸情被关在牢里,本县却因为私情擅自放人,不追究他的罪行,这是徇私枉法。”

太守把辛某叫到跟前,耐心劝导:“按你所说,那罗氏已经有了不好的名声,你争她有什么用?就算把她判给你家,你娶了这样的媳妇,也会坏了自家名声。不如让罗家退还你原来的聘礼,你再另娶一个好姑娘,干干净净的,多好?你家又不像罗家已经有了这档子事,何苦为这事儿争得这么厉害?”

辛某听太守说得在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叩头说:“一切听凭相公做主。”太守立刻叫吏典拿来纸笔,让他写了一份情愿退掉罗家亲事的状词,然后发文到本县,让罗仁卿退还辛家的聘礼。辛家见太守这样处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叩头离开了。

太守随后秘密写了一封信,封在公文里,交给县宰,信中说:“张、罗二人是天生的一对,希望你能促成这段姻缘,这是帅府的意思,切勿有误!”县宰收到州里的公文和信后,写了两张名帖,先派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到公厅相见,又派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两人分别出发。

罗仁卿是当地的大富翁,见县官下了名帖相请,哪敢怠慢?急忙换上小帽,穿上大摆褶子,赶到公厅。县宰一心想促成这桩好事,对他十分客气,说:“张幼谦是个难得的好女婿,我之前就劝过你答应这门亲事。如今他已经功成名就,要是你答应了,那可真是一桩美事。”

罗仁卿面露难色:“相公分付,我怎敢不遵从?只是我已经答应了辛家,辛家肯定要娶我女儿,我拿什么理由拒绝他们呢?这事儿实在两难,还请相公体谅。”县宰笑着从州里的公文里拿出辛家退亲的状纸,递给罗仁卿看,说:“辛家已经写了退亲状,现在你可以放心地把女儿嫁给张幼谦了。”

罗仁卿有些疑惑:“辛家怎么就肯写这退亲状呢?”县宰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都是州守大人的主意,让辛家写了状纸,好促成你女婿的婚事。”说着,又从袖中拿出太守的信给罗仁卿看。罗仁卿见州、县两级官员都为这事费心,哪敢推辞,只好连连道谢:“儿女的小事,劳烦各位大人费心,我怎敢不从命?”

这时,张幼谦也被请到了。县宰见到他,笑着说:“刚才你岳父已经亲口答应这门亲事了。”接着把太守的信和辛家的退亲状拿给幼谦看,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幼谦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县宰就让幼谦当场拜认了岳父,罗仁卿心里也十分欢喜。

县宰把两人邀请到后堂,摆下酒席款待翁婿二人。罗仁卿一开始还谦让着不敢入席,县宰说:“看在你女婿的面子上,坐一起有何妨!”于是,三人尽兴而散。

幼谦回家后,把父亲如何求湖北帅府帮忙,帅府又如何托太守,太守再安排县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母亲听,张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罗仁卿因为喝了知县的酒,心里也畅快了许多,知道这都是沾了女婿的光,对女婿越发敬重。罗妈妈一向护着女儿,现在又见丈夫说州、县官员都出面做主,女婿又高中了,心里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第二天,正好是黄道吉日,罗家用杨老妈做媒,说舍不得女儿远嫁,就把张幼谦招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这对新人本就是旧相识,又都经历了那么多惊吓波折,如今终于得以团圆,那份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成亲之后,夫妻俩一起到张家拜见张妈妈。张妈妈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心里满是欢喜,还叮嘱道:“州、县相公的大恩大德,你们可不能忘了!既然成了亲,就该去拜谢。”幼谦连忙说:“孩儿正有此意。”于是,他留下惜惜在家陪伴婆婆聊天,张妈妈早就认识这个媳妇,如今更是格外亲热。

幼谦则去拜谢了州、县官员。他回来的时候,州、县官员又派人送来礼物表示祝贺。等这些事情都忙完了,小两口又一起回到了岳父家里。

第二年,张幼谦进京参加会试,一举考中,后来官做到别驾,夫妻二人白头偕老。有诗为证:“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

有诗写道:“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杀人还杀,自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因果报应,认为做下的冤孽总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天地间永恒不变的法则。尤其是杀人这样的重罪,在律法中,杀人偿命是最严格的条款。汉高祖废除秦朝严苛的律法,只留下三条,其中第一条就是“杀人者死”,足见杀人罪行的严重性。

然而在现实中,总有一些人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难道就白白送命了吗?于是,就有了阴报的说法。阴报的故事有很多,大多发生在幽冥地府之中,虽然报应丝毫不差,但因为无人亲眼所见,即便有人死而复生讲述经历,那些心狠固执的人也只当作梦话,不肯相信。但还有一类报应,就发生在阳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这些事迹在史书典籍中都有明确记载,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相信吗?

接下来,我就先讲几个明明白白的现世报故事。第一个故事出自《唐逸史》:在长安城南,有一位僧人,正午时分出门化斋。他偶然看见桑树上有个女子正在采桑,便双手合十问道:“女菩萨,这附近哪里有虔诚信佛、愿意施舍斋饭的人家?”女子伸手一指说:“往这边走三四里,有个王家,正在设斋,和尚你去了,他们一定会乐意施舍,赶快去吧!”

僧人按照女子指引的方向前去,果然看到一群僧人正准备吃斋,他来得正是时候,众人都很高兴。斋饭结束后,王家老两口见他从远处而来,便问:“师父像是远道而来,是谁指引您到这里的?”僧人说:“三四里外,有个小娘子在采桑,是她告诉我的。”老两口大惊失色:“我们设斋的事,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三四里外的女子怎么会知道?她一定是个未卜先知的奇人!”于是,他们对僧人说:“麻烦师父带我们去见见这位小娘子。”

老两口跟着僧人来到女子采桑的地方,女子还在树上,一看见王家老两口,立刻跳下树,连桑篮都顾不上拿,撒腿就往前跑。僧人自行离开了,老两口在后面紧追不舍。女子跑回家里,躲进房间,搬来一张床抵住门,怎么都不肯开门。卢母看到老两口追着女儿,很是惊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翁、王母说:“我们今天在家设斋,最后来了个远方的僧人,说是你家小娘子指引他来的。我们做这件事,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不知道小娘子怎么知道的,所以来问问,没别的意思。”

卢母听了,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叫她出来。”她走到门口敲门叫女儿,女儿却坚决不肯出来。卢母大怒:“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女子在房内喊道:“我就是不想见这两个老家伙,又没犯什么错!”卢母说:“邻居家的老人家来看你,你躲着不见,像什么话?”王翁、王母见她躲得这么坚决,越发觉得可疑,在门外苦苦恳求,一定要见她一面。

女子在房内突然大声喝道:“某年某月某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现在在哪里?”王翁、王母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急忙转身离开,头都不敢回,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拼命地逃走了。女子这才打开房门,卢母问:“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女子说:“母亲,您听我说:我前世曾贩卖胡羊,从夏州来到这老两口家投宿。我们父子三人,都被他们谋财害命,抢走了财物。我前世冤魂不散,就投胎到他们家做儿子,从小聪明过人,他们把我当作珍宝。我十五岁生病,二十岁就死了。他们为我看病买药花的钱,比抢走的财物多出好几倍。每年我的忌日,他们都会设斋供奉,夫妻二人痛哭流涕,流的眼泪都有三石多了。我虽然今生投胎到这里,但前世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偶然看到僧人化斋,就指了路。这两人是我前世的冤家,我见他们做什么?刚才提起他们心头的旧事,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回去肯定活不了,这冤债也算还完了。”

卢母听了十分惊讶,后来打听王翁夫妻,果然回到家后,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因为心中有鬼,惊悸成病,没多久就双双去世了。你看这女子,三生经历,一世被害,一世索债,一世证明讨命,是不是很是离奇?我且胡诌一首诗:“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迫取赴阴司。”

再讲一个两世的故事,出自《夷坚志》:在吴江县二十里外的因渎村,有个富人叫吴泽,曾做过将仕郎,人称吴将仕。他有个儿子,小名叫云郎,从小聪明好学,立志考取进士,还进入了候补名单,父母盼着他早日出人头地。绍兴五年八月,云郎突然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父母悲痛欲绝,不惜花费大量钱财,为他做法事超度。虽然花了很多钱,可他们心里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对儿子的思念与日俱增。

第二年冬天,吴将仕有个弟弟叫吴兹,担任助教,要去洞庭东山的妻子家。船行驶到离目的地还有几里的地方时,突然狂风大作,船无法前行,只好停靠在福善王庙下避风。吴兹上岸散步,看到庙门半开,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缓步走了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云郎。吴兹大吃一惊,虽然明知眼前是鬼魂,还是忍不住问:“你父母日夜思念你,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想见你一面都难,你怎么会在这里?”云郎说:“我因为一件事被拘留在这儿,一直在这边作证对质,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叔叔您帮我给父母带个话,如果他们想见我,必须亲自到这里来,我是没办法回去的。”说完,云郎叹息着离开了。

吴兹得知这个消息,也不去妻子家了,急忙赶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哥哥嫂子。三个人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坐上吴兹来时的船,一起来到福善王庙。只见云郎早已站在水边,看到父母,立刻跑过来哭着下拜,详细诉说了自己在阴间受苦的情形。父母正要问他详细情况,倾诉自己的思念之苦,云郎却突然变了脸色,眉头竖起,一把抓住父亲的衣服,大喊道:“你害了我的性命,抢走我的钱财,让我含冤受屈四五十年,虽然你花了不少钱超度我,但我的命你必须还!今天我绝不饶你!”说完,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入水中。

吴兹惊慌失措,赶紧叫仆从和船上的人下水营救。太湖边的人大多会游泳,把他们救上岸后,还看到吴将仕不停地指手画脚,像是还在和人争斗,一直到夜里才平静下来。吴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之前云郎说的话,猜到一定有什么隐秘的往事,便去询问哥哥。吴将仕皱着眉头说:“当年壬午年,金兵破城,有个年轻子弟来我家借宿,他带的钱财很多,我见财起意。几个月后,我趁着酒醉把他杀了,抢走了所有财物。我心里一直明白自己背负着冤债,从年轻到老,始终寝食难安。云郎出生在壬午年,一定是那个冤魂转世,今天的报应,已经很明显了。”

从那以后,吴将仕忧心忡忡,吃不下饭,十几天后就去世了。这个儿子,两世轮回,一世被害,一世讨债,化作鬼魂直接讨命,比起前面的故事少了一世,却更加直接。我再胡诌一首诗:“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前面讲的这两件因果报应的奇事,已经足够令人称奇。但世间那些亲身受害,当场化为鬼魂索命的故事,要是挨个讲起来,从大年初一说到除夕之夜,恐怕也说不完。现在,我要开始讲今天的正题了。

可能有人会问,前面讲的不算正题吗?诸位有所不知,先前说的两个故事,主人公或是一世、或是两世轮回,心里清楚记得前世恩怨,所以能够报仇雪恨,这虽然奇特,但还算有迹可循。而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件事,主人公转世之后,全然不记得前世之事,却莫名其妙地认定一个毫无交集的人,非要置其于死地。谁能想到,这两人竟是前世冤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其中的因果报应,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情节之离奇曲折,更是远超想象。且听我慢慢道来。

故事发生在唐朝贞元年间。河朔有一位姓李的书生,年少时就力大过人,仗着一身胆气,喜好行侠仗义。但他不拘小节,常与一群轻薄少年混在一起,成群结队地骑着快马、舞弄刀剑,在深夜的太行山道上来去匆匆,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后来,李家的家境突然好转,李生也彻底改掉了从前的毛病,开始专心读书。他在诗歌创作上颇有天赋,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成了人人称赞的才子。凭借着自己的才学,李生在河朔地区一路做官,最后当上了深州录事参军。

李生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又擅长言辞,谈笑间风趣幽默。他对官场事务了如指掌,为人廉洁谨慎,办事精明能干,深受深州太守的赏识与重用。不仅如此,他在击鞠、弹棋、博弈等娱乐活动上也技艺高超,无人能及。而且他酒量惊人,酒品极佳,无论什么宴席,要是少了他,满座宾客都会觉得兴致缺缺。太守对他喜爱有加,几乎到了时刻都离不开他的地步。

当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与李抱真一同击败朱滔,居功自傲。他手握重兵,麾下兵强马壮,行事强横,完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他管辖下的各州郡太守,个个对他的威严与命令畏惧不已,整日提心吊胆。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受父亲荫庇,被朝廷授予副大使之职。这位年轻的副大使骄横放纵,倚仗父亲的权势,行事狠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有一天,王武俊派儿子王士真到各个属郡巡视。王士真出行的阵仗,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所到之处,声势浩大,仿佛能让天地为之震动。雷霆般的气势,能让流水瞬间结冰,能让山峦为之让路。山林中的虎豹都吓得藏起身形,村庄里的鸡犬也不得安宁。

王士真一路巡视,眼看就要到深州了。深州太守对王武俊本就畏惧万分,如今得知王士真要来,更是一心想着如何讨好这位副大使,好表一番殷勤。太守提前派人仔细打听王士真之前在其他郡县的喜好与忌讳,听说不少太守都因为宴席上的言语、举动不合王士真心意,触怒了他,惹得他很不高兴。

于是,太守精心准备了大量美酒佳肴,还安排了精彩的歌舞表演。太守的妻子、儿女亲自下厨烹饪,太守自己则亲自布置宴席,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等副大使大驾光临。

很快,前方探马来报:“副大使的仪仗队就要到了!”远远望去,但见旌旗遮天蔽日,鼓乐声响彻云霄。士兵们手中的开山斧寒光闪烁,仿佛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流星锤色彩鲜艳,却隐隐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血腥气。铁链哗啦作响,仿佛在等待着倒霉的人撞上来;铜铃叮叮当当,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所过之处,地上的草都被踏得寸草不生,即便是在睡梦中的人,听了这阵仗也要被吓得心惊胆战。

王士真到达后,太守亲自到郊外迎接,将他安排在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公馆里休息。转眼间,丰盛的酒宴、精美的礼物就送了进来。太守生怕宴会上有人说错话、做错事,惹恼了王士真,便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着,没有召集任何一位下属官员或宾客前来赴宴。

王士真见太守准备的酒菜丰盛美味,礼物贵重,又如此谦恭谨慎,宴席上除了太守没有其他人敢随意出现,心里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巡视过的郡县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深州准备得这般周到、严谨。两人饮酒一直到了晚上。

王士真虽然威风八面,但毕竟年纪不大,兴致正高。喝了半天酒,身边只有太守一个人唯唯诺诺地陪着,虽然心里高兴,却总觉得少了些趣味。他对太守说:“多亏您如此热情款待,我今晚本想尽情畅饮一番。可就我们两人对饮,实在有些扫兴。要是能再找一两个人一起喝酒,助助酒兴就好了。”

太守连忙解释道:“我们这偏远小郡,实在没什么有名望的人物。而且大家都惧怕副大使的威严,担心说错话、办错事,冒犯了您,所以我也不敢随便请人来陪您喝酒。”

王士真不以为然地说:“喝酒作乐而已,能有什么妨碍?况且深州这样的大郡,难道会没有擅长饮酒作乐的宾客?你尽管召来,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不然,光我们两个喝酒,就算宴席再丰盛,也总觉得不尽兴。”

太守听王士真这么说,心想:“一般人做事莽撞,万一惹得副大使不高兴,可就麻烦了。难得副大使有兴致,要是请个不投缘的人,弄出什么乱子来可怎么办?要说这深州城内,只有李参军风流潇洒、举止文雅,而且为人谨慎,又擅长言谈,多才多艺,酒量也很好。除了他,恐怕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请他来我也能放心些,换作别人肯定不行。”

思索再三,太守才对王士真说道:“我们这里确实没什么风雅之人能陪副大使饮酒。不过,录事参军李某酒量不错,性格也很开朗。而且他擅长说笑,各种技艺也十分精通。或许可以让他来陪您坐坐,多少能增添一些雅兴。但不知副大使意下如何,我不敢擅自做主,还请您定夺。”

王士真说:“既然是您推荐的,想必是个不错的人,那就叫他来看看吧。”太守立刻吩咐随从:“快去请李参军来!”

诸位试想,如果当时有人也在深州,正好和李参军住在一起,又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一定会冲上去拦住他,劝他别去赴这场如同“吕太后筵席”般危险的酒宴,叫他千万不要去。可李参军接到召唤后,虽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这毕竟是副大使的命令,又是太守亲自相邀,摆明了是抬举他,他又怎么敢不来呢?

殊不知,这一去,就如同猪羊走进屠户家,一步一步迈向了死路。或许有人会说,不就是叫他去陪酒吗?李参军是个擅长应酬的人,难道会因为说错话得罪了王士真,才惹来杀身之祸?

诸位有所不知,如果真是因为言语冲撞而惹祸,那还算平常,没什么稀奇的。可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李参军一句话都没说,就白白丢了性命,这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且听我继续讲下去,大家就明白了。

不一会儿,李参军应命前来。他走进厅堂,见到王士真便恭敬地行拜礼。拜完抬起头来,王士真只看了他一眼,突然勃然大怒。既然已经把人召来了,王士真还是让他坐下了。李参军满心恐惧,勉强坐下,整个人显得更加恭谨,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王士真越看李参军,心里越发不快。只见他挽起袖子,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说话,一副怒气冲冲、随时要找事发作的样子,和刚入座时简直判若两人。

太守见状,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偷偷看向李参军。只见李参军脸色苍白如土,冷汗不停地往下流,身体抖得坐都坐不稳,连手中的杯盘都跟着颤抖,差点掉在地上。

太守恨不得自己能替下李参军,说上几句话,让王士真消消气,可眼前的两人,一个像被鬼迷了心窍,一个像丢了魂魄。平日里风流潇洒、谈笑风生的李参军,此刻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僵在那里,抖个不停,比泥塑木雕的人偶还不如。

满堂伺候的仆人也都慌了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王士真似乎忍耐到了极限,突然大喝一声:“左右何在?”左右侍从如同听到惊雷一般,齐声应道:“在!”王士真下令:“把李参军给我拿下!”侍从们立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李参军从座位上揪了下来。王士真又说:“先关进郡里的大牢!”侍从们拉着李参军的衣袖,将他押进了监狱,随后回来复命。

王士真冷笑了两声,转眼间又恢复了之前高兴的样子,继续喝酒作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解释为什么要抓李参军。太守吓得也不敢多问,只能战战兢兢地陪着他,直到酒宴结束,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场变故,可把太守吓得不轻。他既担心因此触怒王士真,连累自己官位不保,又实在想不明白李参军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副大使。毕竟,李参军从始至终都规规矩矩,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做一件不该做的事。

太守把身边伺候的人都叫来,挨个询问:“你们当时都在旁边,仔细想想,看出什么破绽没有?”侍从们纷纷摇头:“李参军一句话都没说,能有什么地方冒犯副大使?我们也都觉得奇怪,而且李参军不知怎么回事,从一露面就惊恐万分,浑身抖个不停。”

太守寻思着:“既然这样,不如直接去问李参军,说不定他自己知道哪里冲撞了副大使,所以才先慌了神。”于是,太守悄悄派了个心腹侍从,到狱中去传话。侍从对李参军说:“昨天的事,参军表现得很恭敬,也没说什么话,按理说不该触怒副大使。您知道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火,还把您关起来吗?”

李参军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都不肯说。侍从无奈,回去向太守禀报:“李参军不肯开口,只是哭。”太守更加疑惑了:“他平日里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像丢了魂似的?实在让人想不通。”没办法,太守只好亲自到狱中询问。

李参军见到太守,想到往日的知遇之恩,哭得更伤心了。太守赶忙问他缘由。李参军沉默许久,长叹一声,擦着眼泪说道:“多谢大人关心,我有件事,不敢隐瞒。以前总觉得佛家说的现世报是骗人的,今天才知道,这话一点不假。”

太守忙问:“怎么回事?”李参军接着说:“大人别吃惊,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年轻时家里穷,为了生计,仗着自己有点力气,总和一些所谓的侠士、剑客混在一起,常常抢夺乡亲们的财物。那时我经常骑马挎弓,在太行山上往来,专挑落单的行人下手。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少年,他手里拿着皮鞭,赶着一头健壮的骡子,骡子背上驮着两个大口袋。我看那口袋沉甸甸的,就一路跟着他。走到一个山坳,四周都是万丈悬崖,眼看天色渐晚,路上又没有其他人,我一狠心,把他推下了悬崖,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赶忙拉着骡子跑回家,打开口袋一看,里面有一百多匹绸缎。从那以后,我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后来我心里愧疚,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对,就折断弓箭,不再做坏事,专心读书,才有了今天的官职。从那件事到现在,整整二十六年了。昨天大人召我去陪王副大使喝酒,刚开始接到通知,我心里就莫名地心慌,可又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就没敢推辞。

等我到了宴席上,在灯光下一看王副大使的样子,一下子就惊呆了——他分明就是当年我推下悬崖的那个少年,相貌一模一样!我一拜下去,整个人就吓得魂飞魄散,知道冤孽找上门来了,今天肯定是活不成了,只能等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幸亏大人您一向看重我,我不敢隐瞒,如今大难临头,只求大人能在我死后,帮忙安葬,别让我的尸体曝露荒野,我就感激不尽了。”说完,李参军又痛哭起来。

太守听了,也觉得十分凄惨。可他想救李参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暗想:“既然有这样的冤孽,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他将信将疑,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守派人悄悄盯着王士真的动静,只要他一起身,就马上来报。太守心里七上八下,还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等副大使酒醒了,就把这事忘了。”没过多久,有人来报:“副大使睡醒了,把左右叫进去,不知道在吩咐什么。”太守赶忙让人再去打听。

只见王士真刚一起床就问:“昨晚那个李某关在哪里?”左右回答:“在郡里的大牢。”王士真立刻大怒:“这贼还活着?快去把他的头砍来!”左右不敢耽搁,赶忙来禀报太守,早有打探消息的人飞奔着把消息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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