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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钻研典籍,农民辛勤耕种,工匠和商人靠努力经营家业。世人千万不要整日游手好闲,这种浪荡的生活最容易耽误年轻人的前程。
曾听老一辈人讲过,从前有位贵人官至尚书,家财万贯,膝下有五个儿子。他只让长子读书,其余四个儿子分别从事农业、工业、商业等不同行业。这四个儿子心中不满,便托人去问老尚书:“为什么不让四位公子读书?而且农工商这些行业辛苦谋生,并非高尚人士所为。您家富贵有余,为何要让儿子们放弃安逸,去吃苦受累?只怕他们难以适应。”老尚书哈哈大笑,伸出两根手指,说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人人都说读书好,可又有多少人能通过读书实现理想?读书的人都盼着做大官,但真正能登上高位的又有几个?有些人读了书却没有真才实学,空有一身长衫装样子。他们怕冷怕热,害怕经历风雨,养成了娇弱的性格,吃不了一点苦。这样的人,事事不如人,却还心高气傲。他们不懂耕种的辛苦,只贪图享乐,却不知过度享乐会招来灾祸。农工商这些行业虽然被人轻视,但从业者都在努力营生,不辞辛劳。长期的辛苦劳作,让他们锻炼出强健的体魄和坚韧的意志。就像春天里,不管是桃花还是菜花,只要得到阳光雨露的滋养,都能绽放美丽。自古以来,要成就一番事业就不能贪图安逸,如果只想着享受,又怎能建立起一个兴旺的家庭?我虽然爱富贵,但也明白富贵如戏台上的纱帽,轮流更换。子孙一旦失势就会被人欺负,不如早早为他们安排好不同的出路。让长子继承书香门第,其余几个儿子分别从事不同行业,自食其力。要知道,衣食无忧的生活来之不易,只有勤劳才能对得起上天的恩赐。”
老尚书这番话流传至今,很多人都佩服他的见解。为什么呢?现实中,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顶着读书人的虚名,不务正业。他们戴着头巾,穿着长衫,自认为高人一等,却养成了轻浮的习气,对农耕的艰辛一无所知。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沉迷酒色,无所不为,甚至导致家破人亡,有了好的开头却没有好的结局。所以古人说:“五谷没有成熟,还不如稗草有用;贪图赊账,反而会失去现有的财物。”这就叫:享受的生活要通过勤劳获得,过度放纵和奢侈必定会招来灾祸。
话说在汉朝末年,许昌有个非常富有的人家,主人姓过名善。他家田地广阔,牛马成群,庄园房屋遍布各地,家中奴仆众多。虽然是大富翁,过善却一生节俭持家。他从未穿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美味佳肴;也不知道在美好的时节,约朋友去风景胜地游玩;逢年过节,也不会摆宴席宴请亲友、招待乡亲。他整天待在家里,皱着眉头,吃着粗茶淡饭。家里的钥匙总是紧紧挂在他身边,任何东西都要亲自管理。他的房间里,除了一个算盘和几本账簿,再没有其他物品。他仿佛铁打的身子,日夜盘算着如何积累财富,永远不满足,只想着钱生钱,一分一毫都舍不得乱花。正所谓:人活不到百岁,却总做着千年的打算。
过善五十多岁时,全家都称他为太公。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家中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过迁,已经和方长者的女儿订了婚;女儿淑女,还没有许配人家。过善见儿子相貌出众、天资聪颖,一心想让他读书考取功名,但又舍不得花钱请老师,就把儿子送到亲戚家的私塾寄读。
谁能想到,过善是个守财奴,儿子过迁却是个败家子。过迁平日里有不少坏毛病:一见到书本就像见到仇人;遇到女子,就挪不开眼。他喜欢喝酒,沉迷赌博,还热衷于踢球、打弹弓,在人前炫耀自己的风流;又爱放鹰、遛狗,到处夸耀自己的豪爽。对他来说,耍拳、骑马、舞棒、弄枪,样样都充满诱惑。俗话说:“物以类聚。”过迁喜欢四处游荡,自然就有一群不务正业的子弟和他混在一起。那时候,过迁还害怕父亲,每天早出晚归。过善一门心思都在钱财上,每天见儿子按时出门回家,以为他都在私塾读书,从不去查证。而且过迁用钱收买了送饭的小厮,让小厮每天照旧送饭,却在半路上把饭吃掉,回家后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过善根本无从知晓。过迁在先生面前,总说家里有事,没时间学习。隔几天才去私塾露个面,还经常拿些小礼物讨好先生。那先生一来看出过迁不是读书的料,二来觉得过善也不像真心让儿子读书,三来又贪图小利,即便发现了过迁的问题,也装作不知道,不去管教他。所以过迁才能肆意妄为,家里人却毫不知情。
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想到,方长者得知了过迁的行为,派人来告诉过善。过善不信,心想:“要是在外面这么游荡,得花不少钱,他哪来的钱?而且小厮每天都送饭到私塾,从没说过他不在,怎么会有这种事?”但他又想:“方亲家是个实在人,既然说了,肯定有原因,不能不信。”于是叫来送饭的小厮,问道:“小官人每天都不在私塾,你把饭都给谁吃了?”这小厮机灵得很,马上说道:“啊!小官人每天都在私塾,谁敢撒这么大的谎?”过善以为小厮说的是实话,也不再追问。晚上过迁回家,小厮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他。过善在房间里质问:“你为什么不在私塾读书,每天在外面闲逛?”过迁说:“这是谁说的?快叫他来,我要打他几个耳光,让他以后不敢再胡说!我哪天不在私塾了?竟然编出这种话来诽谤我!”过善一来疼爱儿子,二来觉得他没钱在外面挥霍,而且他的说法和小厮一样,就信以为真,不再追究。
过了几天,方长者又派人来说:“太公为什么不管教小官人去私塾读书,还任由他在外面胡闹?”过善说:“我不信有这种事!”立刻派人去私塾查看,家人到了私塾,发现过迁根本不在。问先生,先生说:“他说家里有事,好几天没来上学了。”家人急忙回家告诉过善。过善大怒:“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马上把送饭的小厮抓来拷问。小厮挨打不过,只好招认:“小官人每天不知道在哪里玩耍,确实没去私塾,还再三叮嘱我瞒着太公。”过善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马上把儿子抓来,一棒打死以解心头之恨。多亏女儿淑女在一旁劝解。
等到晚上过迁回家,过善的气已经消了一半,刚骂了一句:“畜生!你在外面胡作非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过话:“哥哥,这几天你去哪里玩了?把爹爹气成这样!还不赶紧跪下认错?”过迁真的跪了下来,撒谎道:“孩儿一直都在私塾读书。这两三天,同学家里举行祭祀活动,邀请我去,我怕爹爹责怪,就叮嘱小厮别告诉您。希望爹爹能原谅孩儿!”淑女也在一旁说:“爹爹消消气,哥哥以后好好读书就是了。”过善又被这番谎话蒙骗,信以为真。当时只是骂了一顿,就把过迁关在家里看书,不让他出门。
两天后,有人来向过善卖几百亩田地,双方谈好价钱,写好文书。过善到后房的一只箱子里取银子,打开箱子一看,大吃一惊:箱子里原本约有两千多两银子,现在已经少了一大半。原来过迁知道箱子里有银子,偷偷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夜里等父亲和妹妹睡着后,就起来打开箱子,偷钱出去挥霍。也不知道他已经偷拿了多少。过善见状,顿时叫苦连天。
淑女听到动静,连忙过来询问。得知银子不翼而飞,她疑惑地说:“这也太奇怪了,一直放在这里的东西,怎么会突然不见?爹会不会记错了,根本没有那么多银子?”过善肯定地说:“不会错!肯定是那个畜生偷了我的银子在外面挥霍!”他立刻找来一根棒子,把过迁叫到跟前。此时,在过善心中,银子的分量远超对儿子的疼爱,他二话不说,拽过儿子就是一顿棍棒,打得过迁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淑女赶忙上前劝阻,将过善拉到一旁,死死按住他手中的棒子。
过善大声喝道:“畜生!你是怎么偷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要是敢说半句假话,今天就活活打死你!”过迁被打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还把藏在裤腰带上的钥匙解了下来。过善气得双脚直跳,怒吼道:“留着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只会被人耻笑!还不如早点死了,省得丢人现眼!”说着又要动手打人。
这时,全家上下的男女老少都纷纷跪下求情。过善找来铁链,把过迁锁在一间空屋子里。原本谈好的田地买卖也不做了,他气呼呼地坐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虽然一时气不过狠狠打了儿子一顿,但过善心里其实疼得厉害,暗自思忖:“看他平时的样子,也不像是会败家的人,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怎样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呢?”他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出办法。
淑女在一旁劝道:“爹爹,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生气也没用。哥哥年纪小,是被坏人引诱才学坏的。以后就让他在家好好读书,别再放他出门,远离那些狐朋狗友,他自然就不会再想那些歪心思了。”家里的仆人们也纷纷劝说:“太公,总把小官人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不如给他把婚事办了。有了媳妇在身边管着,他应该就不会再出去瞎混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过善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两三天后,过善打开锁,还和颜悦色地教导了过迁一番。挨了这顿打,过迁暂时老实了,乖乖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半个月后,过善选了个好日子,让媒人去方家提亲,想把儿媳娶过门。方长者也是大户人家,早就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痛快地答应了婚事。到了成亲那天,过善一向节俭,婚礼办得十分简单。
刚结婚时,过迁见妻子方氏容貌秀丽,嫁妆又丰厚,确实每天都待在家里,和妻子形影不离,完全没有再出去闲逛的念头。过善看到儿子这样,心里十分欣慰。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一段时间,方氏回娘家省亲。过迁一个人在家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又溜出去,找到了以前的那帮朋友,四处游玩。但他手里没钱,玩得不尽兴,便又动起了歪心思。他想起妻子的箱笼里肯定有财物,于是故技重施,把箱子一个个撬开,拿走里面的东西去挥霍。后来越拿越顺手,连妻子的衣服首饰也被他折腾得一干二净。
没过多久,方氏回了家,发现箱笼里的东西全都没了,顿时叫苦不迭,质问过迁是怎么回事,过迁却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夫妻俩为此大吵了一架。过善得知后,气得手脚发凉,他一把揪住过迁的头发,将他按在地上又踢又打。这次连淑女也劝不住了。过善怒喝道:“我还以为你这畜生已经改过自新,还有救,没想到还是死性不改!我还能指望你什么?你还不如早点死了,省得我看着心烦!”他看到旁边有个棒槌,抄起来就朝过迁头上打去。淑女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死死抱住父亲的胳膊,哭着说:“爹爹,打别的东西还可以,这个可千万不能用啊!”方氏也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连忙说:“公公消消气,媳妇的东西没了是小事,您别气坏了身子。”过善这才停了手。
淑女把父亲扶到房里坐下,劝说道:“爹爹,您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万一失手打伤了他,以后您老了依靠谁呢?”过善恨恨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根本指望不上!打死他也省得被人笑话!”淑女接着劝道:“自古都说‘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还年轻,怎么能断定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您可不能因为一时生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啊!”在女儿的苦苦劝说下,过善的怒气渐渐消了些。他原本想找出和过迁一起鬼混的人,告到官府治他们的罪,可又怕还要花钱打点,只好忍了下来。
从那以后,过迁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甚至连父亲的面都不敢见。俗话说:“偷食猫儿性不改。”过迁在外面放荡惯了,觉得家里就像牢笼一样,根本待不住。一个多月后,他瞒着父亲,又偷偷溜了出去。妻子方氏再三苦劝,他根本听不进去。方氏想告诉过善,又想起之前过善打得那么凶,没敢开口,只能帮他隐瞒。
过迁身上没钱,闲逛了几天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知道家里肯定不会再给他钱,便私下托人用家里的田产四处抵押借钱,整天泡在烟花柳巷、酒馆赌坊,再也不想回家。方氏得知实情后,担心他在外面惹出更大的麻烦,只好把事情告诉了过善。过善大吃一惊,埋怨道:“我还以为这畜生一直躲在房里,原来又跑出去了!娘子,他刚开始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方氏委屈地说:“我见公公打得那么凶,所以没敢说。”过善怒道:“这种不孝子,打死算了,留着还有什么用!”他立刻派人四处寻找过迁。淑女和方氏虽然生过气,但心里还是担心过迁,悄悄把家里的棍棒等东西都藏了起来。
很快就有人把过迁的行踪告诉了他。过迁料到这次回家肯定会被关起来,干脆不回去了,还和妓女躲在一个混混家里寻欢作乐。一旦觉得有人察觉,他就立刻换地方,就这样在外面晃荡了四五个月。家里的仆人们虽然知道一些风声,但谁也不想得罪这位小少爷,都推脱说找不到人。过善越发恼怒,一气之下写了一纸状子,告过迁忤逆,把他告到了县衙。不过,那些混混收了过迁的钱,在衙门上下打点,官府也没有认真抓人。
俗话说:“水平不波,人平不言。”这些混混帮过迁在衙门里疏通关系,自然是为了利益。要是大家都能平均分钱,倒也相安无事。可偏偏有人手脚慢,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心里不平衡,就跑到过善面前搬弄是非,说:“您儿子和某某人来往密切,成天赌博玩乐,用田产抵押了不少银子,算下来总共借了三千两。”过善听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想:“这畜生胆子也太大了,这么能花钱,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一两年,连我都要没家了!”他急忙问道:“那现在这畜生在哪里?”那人说:“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的老王三家。他家前门从来不开,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竹园,那就是他家后门。里面有三间茅亭,您儿子就躲在那里。”
过善得知儿子的下落,立刻带着五六个仆人,直奔东门外三里桥。到了地方,他叮嘱众人在桥下等候,说:“千万别把那畜生吓跑了,等我叫你们,再一起上去。”也是过迁该着倒霉,这天他刚好送一个朋友出门,两人告别后,他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喝:“畜生,你往哪里跑?”过迁回头一看,竟是父亲,吓得双腿发软,一步也迈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几步赶上来,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咬牙切齿地朝着过迁的头顶砸去。只听“咵剌”一声,众人都以为这下过迁性命难保了。
没想到过迁年轻眼快,见父亲来势汹汹,石头砸下来的瞬间,他往旁边一闪。石头重重地砸在旁边的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四处乱飞。过迁趁机朝着巷口拼命跑去。由于跑得太急,反而把过善撞倒在地。过善爬起来,一边追一边大喊:“打死爹的逆贼,别让他跑了!快抓住他!”仆人们听到主人的呼喊,纷纷围拢过来,可这时过迁已经跑出去老远。过善气得说不出话,只大喊着让大家快追,还说抓住的有赏。众人领命,分头去追。过善一个人坐在桥上,越想越气,就这样干坐了快两个时辰,也没等到有人回来报信。眼看天色渐晚,他只能强忍着怒气,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淑女见父亲回来时还满脸怒容,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连忙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过善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淑女含泪劝道:“爹爹,您都五十多岁了,又没有其他儿女,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虽然现在不懂事,但慢慢教还是能改好的,您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呢?还好刚才他躲得快,没受伤。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家可就断了香火啊!爹爹,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了!”过善咬牙切齿地说:“就算我断子绝孙,也不能饶了这个畜生!”
暂且不提淑女如何苦苦劝说父亲,单说过迁侥幸逃过一劫,慌不择路,专挑小路拼命狂奔。正跑着,身后突然有两个人飞快追来,一把将他扯住,非要拉他回家。这两人是谁?原来是过善家中的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他俩领了老爷的命令,一路追赶小官人,正巧在这里撞见。
过迁挣脱不开,心中又气又急,挥起拳头就朝小四的心窝打去。小四挨了这一拳,只喊了声“阿呀”,便仰面倒下,没了动静。小三见弟弟倒在地上,以为他死了,顿时大声喊起冤来,死死揪住过迁不放手。事到如今,过迁也没了主意,心想“横竖都是个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干脆拼了”,于是捏紧双拳,没头没脑地朝小三乱打。过迁曾学过拳法,手脚颇为利落,小三哪里招架得住,只好松手,让他跑了。小三赶紧回身查看小四,幸好小四已经苏醒。小三将他扶起来,在附近讨了些汤水给他喝下,随后两人一同回家,向家主禀报情况。其他没追上的仆人也陆续回来,过善得知后,只能无奈叹气。
过迁一边跑一边盘算:“父亲这次是真的容不下我了。现在县里已经告我忤逆,刚才又打死了小四,罪上加罪,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幸好身上还剩三四两银子,够做盘缠,不如先往远处逃命,再想办法。”主意已定,他连夜赶路,就像丧家之犬、漏网之鱼般仓皇失措。
过迁离家半年,音信全无,乡里人都传言他已经死了。那些和过迁一起鬼混的帮闲为了撇清干系,怂恿债主上门讨债,声称如果不还钱,就要收回抵押的田产。这些债主都是有权有势的人,过善不敢得罪,只能好言相劝,请求宽限。送走一家,紧接着又来一家,家门口讨债的人络绎不绝。过善被闹得心烦,索性不再出来相见。债主们见他不答应还钱,一起告到了县衙。县令传来过善审问,看过借据后说:“这些都是你儿子借的,可不能抵赖!”过善解释道:“逆子不听管教,被那帮小人引诱学坏,把家业挥霍得差不多了。我之前已经告到官府,他却逃了,案子还没结。我剩下这点财产,只够养老送终,哪能再替逆子还债?况且哪有父亲替儿子还债的道理!”县令笑着说:“你都不肯替儿子还债,外人怎么会白白把钱借给他?再说,引诱你儿子的人,肯定不是这些放债的,这赖不掉。说到底,还是你儿子不争气。不过父亲在世,儿子不能擅自做主,这些人贪图重利,和你儿子私下立借据,居心也不端正。现在你按借据偿还本金,利息就免了。钱还完后,借据当堂销毁,中间牵线的人要从重责问治罪。”过善不敢违抗官府判决,只能一一照办,心中对过迁更是痛恨,甚至觉得儿子死在外面也是好事,丝毫没有思念之情。
闲话少叙。过善的女儿淑女,天性孝顺友善,容貌端庄秀丽,十八岁了还未许配人家。有人可能会问,这么富有的人家,女儿为何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原来过善十分疼爱这个女儿,一心想给她找个出色的女婿,挑来选去,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许多好姻缘,这才耽误到现在。又因为儿子不争气,过善越发看重女儿,想招个有本事的女婿入赘,将来把家事托付给他,所以对女婿的要求更高,更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再说过善的邻居张仁,他家世代耕读,家境殷实。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孝基。孝基长得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博古通今,饱读诗书,年仅二十,尚未婚配。张仁正托媒人说亲,正巧媒人提到了过家。过善之前见过孝基,见他风度翩翩,两家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心想:“若能招此人为婿,女儿终身就有依靠了!”张仁就这么一个儿子,原本舍不得让他入赘,但经不住过善多次托媒人来说,又听说过家女儿贤良淑德,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之后,两家按规矩问名、纳彩、下聘,孝基正式入赘过家。
孝基虽然入赘,但每天早晚都会去看望亲生父母,从不间断。他和妻子相处得相敬如宾,对过善如同亲生父亲一般敬重。而且他为人谦和厚道,待人接物和蔼可亲,过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十分满意。过善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遇到疑难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考察他的能力。孝基总能条理清晰地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过善因此对他越发喜爱。只有方氏,常常在房中思念丈夫过迁,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没有一点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整日悲伤不已。
时光飞逝,转眼间孝基在过家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一天,过善突然生病,求神拜佛、吃药治疗都不见效。方氏和淑女日夜守在床边照顾,孝基则住在外面,处理家中各项事务。过善的病情越来越重,他自知时日不多,便让女儿准备酒菜,把邻里亲戚都请到家中,嘱咐道:“各位亲朋好友,我承蒙天地祖宗保佑,辛苦攒下这点家业,本指望传给子孙,世代相守。可偏偏命不好,生了个不肖儿子,败了不少家产。他之前逃到外面,至今生死未卜。幸好还有个女儿,嫁了个好丈夫,多少能让我晚年有些安慰。如今我身患重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请大家来做个见证,我把所有财产都传给女婿,让他延续我家香火。遗嘱我早就写好了,麻烦各位签个名。要是逆子还活着,等我死后回家争财产,就拿这份遗嘱去官府,官府自会明断。”说完,他从枕边摸出遗嘱,让家人递给众人查看。
众人还以为这是张孝基的主意,正要开口,只见孝基说道:“多谢岳父厚爱,但岳父明明有儿子,财产哪有传给外人的道理?依我看,应该派人四处寻找大舅回来,把家业交给他,这样才能保全父子情分。到时候我和妻子就回自家去。就算大舅不幸去世,还有舅嫂守节,可以把家业交给她掌管,然后再从族里选个孩子立为后嗣。这才是正理。要是我接受了这份家业,外人肯定会说我赶走儿子、偏爱女婿,霸占别人的家业,我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我绝不敢接受。”淑女也说:“哥哥只是害怕爹爹责罚才躲出去的,肯定不会有事。丈夫是外姓人,怎么能接受这份家业呢?”
众人见他们夫妻说得诚恳,纷纷说道:“女婿和令爱的话有道理。不如先找小官人,等个一年半载,有了确切消息,再做打算。”过善却道:“女婿这话不是为我好,而是要害我!”众人不解:“怎么是害太公您呢?”过善叹气道:“我辛苦一辈子挣下这些家业,逆子却不珍惜,不到半年就挥霍了四千多两银子。照他这样下去,就算是金山银山也会很快败光。等财产没了,他肯定会变卖祖坟。到那时,我不仅不能入土为安,祖宗的尸骨恐怕也要暴露荒野了!”孝基又劝道:“大舅以前年轻,被坏人带坏了。现在他长大了,再加上有人好好劝导,肯定会改过自新,不会做出这种事。”过善摇头:“未必!我活着的时候严加管教,他都不知悔改,我死了之后,谁还能管得住他!”众人纷纷提议:“依我们看,不如把财产分了,这样两全其美,等令郎回来也没话说。”过善坚决不同意。孝基夫妇再三推辞,过善突然大怒:“你们也要学逆子气死我吗?”众人见他发火,便对孝基说:“你岳父心意已决,就别再推辞了。”于是,大家在遗嘱上签字画押,交给过善。淑女又问:“爹爹把家财都给了我们夫妻,嫂嫂以后怎么办?”过善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随后,他把遗嘱交给孝基,孝基夫妇含泪拜谢接受。
过善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纸攥在手里,把方长者请到跟前,诚恳地说道:“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害得令爱没了依靠,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她总在我家耽误着,也不是个办法。我已经写好了一份文书,交给令爱。等我去世后,麻烦亲家把她接回去,重新找个好人家。万一我那逆子回来闹事,就拿这份文书去官府说理。另外,我再拿出一百亩田地,补偿令爱当初出嫁时的嫁妆。”说完,便把两张纸递了过去。
方长者却没有伸手接,推辞道:“小女既然嫁进了你家,就是你家的人,这是亲家的家事,与我无关。况且我们家从没有让女儿改嫁的规矩,这话我不爱听,亲家就别再说了。”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张孝基苦苦挽留,方长者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善把儿媳方氏叫出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方氏听后大哭起来,坚定地说:“我听说,女子的道义是从一而终。丈夫去世后改嫁,有志气的人都以此为耻。更何况我丈夫还活着,我怎么能做这种事!”过善劝道:“就算逆子还在,他那么不成器,你守着还有什么意义?”方氏哽咽着说:“我丈夫虽然不争气,但我的志向不会改变。您要是非要逼我改嫁,我只有一死!”
过善叹了口气:“你有这份志气,固然是好事。但等我死后,家产都交给女婿掌管了,你留在这儿也不方便。”淑女在一旁说道:“爹爹,嫂嫂既然愿意守节,家业自然应该由她继承。我和丈夫回到婆家,才是正理。”方氏连忙推辞:“姑娘,我又没有孩子,要这么多家财有什么用?公公既然给我一百亩田,我就回娘家,靠着这些田地生活。就算丈夫回来了,也够我们过日子。”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赞。过善见状,说道:“儿媳,你为咱们家争了气,这一百亩田太少了,我再给你增加二百亩田,二百两银子,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方氏感动得含泪拜谢。
财产分配的事情敲定后,过善让女婿留下亲戚邻里在堂中喝酒,一直热闹到晚上才散去。其实过善的病情本就已经十分严重,却还强撑着处理这些事。一番操劳下来,他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到了晚上,病情更是急剧恶化。女儿和媳妇守在床边,哭得伤心欲绝。张孝基早已提前准备好了后事所需的一切。又过了几天,过善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
女儿、媳妇悲痛万分,几度哭晕过去,张孝基也十分哀伤。他们为过善准备了华丽的寿衣和棺椁,在过善七十岁这年,大张旗鼓地举办丧事,接受亲友吊唁,还请来僧道做法事,希望能为过善积累冥福。之后,他们挑选了吉日,将过善葬入祖坟,葬礼上的每一项安排都十分隆重。殡葬结束后,方氏收拾行囊,回到了娘家。姑嫂二人难舍难分,抱头痛哭后才分别。
再说张孝基,他把岳父留下的家产、钱财、粮食等一一登记入账,还派人四处打听寻找过迁的下落,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张孝基有了两个儿子,还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当铺,雇了专人负责打理,家中的事务也比过善在世时更加兴旺,家产又增加了好几倍。
有一天,张孝基因事来到陈留郡,找了一处住所安顿下来。闲暇时,他带着仆人四处游玩。最后走到集市上,看到一个生病的乞丐坐在一户人家屋檐下,那户人家正驱赶他离开。张孝基心生怜悯,让仆人朱信给乞丐几个钱。朱信本是过家的老仆人,十分机灵,擅长察言观色。他把钱递给乞丐时,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大吃一惊,急忙跑回来对张孝基说:“官人一直寻访小官人的下落,刚才那个乞丐,模样和小官人十分相像。”
张孝基立刻停下脚步,嘱咐道:“你再去仔细看看。如果真是他,他肯定认识你。先别告诉他我是他家女婿,也别说太公的产业都归我了。就说家里已经败落,我是你的新主人,看他怎么说,然后带他来见我,我自有安排。”
朱信领命返回,看到乞丐正低头把钱系在衣带上,藏进腰间。朱信凑近一瞧,这下确定无疑。刚才给钱时,乞丐满心都在钱上,根本没抬头看人。这次朱信再来,他已经藏好钱,也抬起头来,一眼认出了朱信,忍不住喊道:“朱信,你和谁在这里?”朱信问道:“小官人,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过迁泪流满面:“那天我逃出来后,本想找人劝劝爹爹,没想到路上遇到小三、小四兄弟俩,非要拉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气头上,回去肯定性命难保,慌乱中一拳打过去,没想到小四倒下就没了动静。我害怕极了,连夜逃命,走了好几天才到这里。在客店里住了一段时间,身上的钱花完后,就被赶了出来,没办法,只能靠乞讨为生。我日夜想家,却打听不到一点消息,今天真是幸运遇到你。你快告诉我,那天小四死了之后,爹爹说了什么?”
朱信回答:“小四当时就醒过来了,没死。不过太公已经去世五年了。”过迁一听父亲去世,大叫一声“苦也!”,便晕倒在地。朱信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过迁喉咙哽咽,半晌哭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声大哭:“我一直盼着回家,找人求情,和爹爹重归于好,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了!”哭声凄惨,朱信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哭过一阵,过迁问道:“爹爹去世后,这些家产是谁在掌管?”朱信说:“太公去世前,那些债主都来讨债,太公不肯认账,被人告到官府。打官司花了不少钱,最后还是把钱都还了,田产也卖了大半。小娘子出嫁,嫁妆又花掉不少。太公临终前,因为恨小官人不争气,把剩下的财产都分给了亲戚。太公去世后,家里没了主事的人,仆人们一哄而上,把剩下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最后只剩下住宅,也卖给了我现在的主人张大官人,换来的钱用来操办丧事。现在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过迁听了,又痛哭起来:“我以为家业还在,想着回去后好好做人,没想到都败光了!”他又问:“家产没了,我妻子在哪里?妹妹嫁给了谁?”朱信犹豫了一下说:“小娘子嫁到了附近的人家,至于大嫂,就不太好说了。”过迁追问道:“为什么?”朱信解释道:“太公因为一直没小官人的消息,以为你已经死了,就把大嫂送回了娘家,让她改嫁。”过迁急切地问:“那你知道她改嫁了没有?”朱信摇摇头:“我自从投靠了新主人,经常被派到外地,在家的时间少,没仔细打听过,估计是已经改嫁了。”
过迁听后,悲痛地捶打着胸口:“都怪我不成器,才落得家破人亡,财产没了,妻子也没了,我真是天地间的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就朝着石阶上撞去。朱信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过迁绝望地说:“以前我还盼着能回家,所以忍辱偷生。现在家没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朱信耐心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这样。我家新主人为人很好,我带你去见见他,求他带你回故乡。要是有能用到你的地方,就在他家安身,以后也能有个着落。你要是死在这里,谁来收尸?这不是白白送命吗?”过迁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我现在这样,没脸去见人。万一人家不收留我,岂不是更丢人。”朱信劝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别顾着面子了!”过迁无奈地说:“那好吧,见到他别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就说我是你的亲戚。”
朱信说:“我刚才已经跟主人说过你是旧小主人了,这会儿改不了口啦。”过迁没办法,只能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跟着朱信走了过去。
张孝基远远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把过迁痛哭的模样看在眼里,觉得他似乎已经有了悔意,不禁连连叹息。过迁走到张孝基跟前,低着头站定。朱信抢先说道:“启禀官人,这正是老奴从前的小主人,因为逃难流落到这里。求官人收留他吧。”接着招呼过迁:“过来见过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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