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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这四句诗,意在劝诫世人要谦虚低调,不可骄傲自满。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民间也有“四不可尽”的说法,即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先说“势不可使尽”。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若不做好事,总是任性而为、仗势欺人,就像毒蛇猛兽般令人畏惧。他们见别人害怕自己,便洋洋得意,却不知再汹涌的潮水也有退去的时候。就像驾船行于急流,趁着顺风扯满帆只顾前行,虽一时畅快,却不知回程艰难。当年夏桀、商纣贵为天子,因倚仗权势欺凌他人,最终落得夏桀被放逐南巢、商纣自缢于太白的下场。若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又怎会犯下诸多恶行?所以说权势不能滥用。
“福不可享尽”也有其道理。俗话说“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说“人无寿夭,禄尽则亡”。西晋的石崇官至太尉,与皇亲王恺斗富,用酒洗锅,以蜡当柴,铺设五十里长的锦缎步障,连厕所都用绫罗装饰。他的家仆穿着价值千金的火浣布衫,为买一妾耗费十斛珍珠。可最终石崇被赵王司马伦所杀,身首异处,这就是过度享福的报应。
“便宜不可占尽”同样值得深思。比如做生意的人,若贪占别人几分钱,就满心欢喜,却不想小商贩若亏了这点钱,一家人可能都吃不上饱饭。占这点小便宜又有什么好处呢?曾有人写过一首关于占便宜的诗,描绘了一种看似“公平”却实则贪婪的状态,但真若人人如此,又有谁愿意吃亏?而且即便一时得利,也会在暗中损耗福气、折损寿命,只是自己浑然不觉。所以佛家劝人,吃一分亏能得无量福。
有人可能会疑惑,前面三句都好理解,“聪明不可用尽”又是为何?天下之事无穷无尽,天下之书浩如烟海,天下之理更是难以参透。宁可看似懵懂却保持聪明,也不能自恃聪明反成糊涂。接下来要说的这个人,堪称古来第一聪明,可他聪明一世,却在一件事上犯了糊涂,留下一段故事,给那些恃才傲物的人做个警示。
此人吟诗赋词样样精通,插科打诨、猜谜游戏也无所不能,仿佛孔子重生、颜回再世。他就是北宋时期的苏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四川眉州眉山人。苏轼科举高中,官拜翰林学士,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文思敏捷,既有李白的风流洒脱,又比曹植才思更胜。苏轼曾在宰相王安石门下,王安石很看重他的才华,但苏轼自恃聪明,常对王安石有所讥讽。
王安石着有《字说》,对每个字都有独特解释。一次,王安石谈到“坡”字,说“坡”由“土”和“皮”组成,意味着坡是土的皮。苏轼笑着反驳:“照您这么说,‘滑’字就是水的骨头了。”又有一日,王安石论及“鲵”字,说从“鱼”从“儿”,应该是鱼子;还举例“四马曰驷,天虫为蚕”,认为古人造字必有意义。苏轼拱手问道:“那‘鸠’字是九只鸟,可有什么典故?”王安石信以为真,虚心请教,苏轼却笑道:“《毛诗》说‘鸣鸠在桑,其子七兮’,加上鸟妈妈和鸟爸爸,正好九只。”王安石听后沉默不语,内心厌恶苏轼的轻薄,便将他贬为湖州刺史。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苏轼在湖州任职三年期满,回京述职,暂住在大相国寺。他想到之前得罪王安石,深知“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的道理,便吩咐随从准备好名帖,骑马前往丞相府。离丞相府还有一箭之地时,苏轼下马步行。只见府门前众多官吏整齐站立,苏轼拱手询问:“太师在堂上吗?”守门官回答:“老爷午睡还没醒,请在门房稍等。”随从搬来交椅,苏轼坐下,将门半掩。
不一会儿,丞相府里走出一个少年,二十岁左右,头戴缠鬃大帽,身穿青绢长衫,神态悠闲。众官吏纷纷躬身行礼,少年从东往西而去。苏轼让随从打听此人是谁,得知是丞相府中掌管书房的徐伦。苏轼记得王安石书房里有个受宠的书童徐伦,三年前还未成年,如今虽已成年,样貌却没太大变化,便让随从追上徐伦,请他回来相见。
随从追上徐伦,不敢在背后呼唤,从旁边快步上前,垂手立于街边说:“小人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门房有请徐老爹,有话要说。”徐伦问:“是长胡子的苏爷吗?”随从答:“正是。”苏轼本就是风流才子,待人亲切,以前常与徐伦交好,还送他扇子。徐伦听说苏学士有请,微微一笑,转身返回。
随从先回门房禀报,徐伦进门后,作势要下跪行礼,苏轼连忙伸手搀住。徐伦在丞相府掌管书房,各地官员到京拜见丞相,都要知会他并送上礼物,以礼相待。他今日想对苏轼行礼,是因苏轼曾长期在丞相门下,徐伦自幼在书房伺候,对苏轼就像对旧主人一般,一时改不了习惯。苏轼为保全他的体面,搀住他说:“徐掌家,不必行此大礼。”徐伦说:“门房不是苏爷该坐的地方,请到府里东书房喝茶。”
东书房是王安石接待门生友人的地方。徐伦引苏轼到东书房坐下,吩咐童儿煮茶,又说:“苏爷,小人奉老爷之命去太医院取药,不能在此伺候,实在抱歉。”苏轼说:“你先去办事吧。”徐伦离开后,苏轼见书房四周书橱紧锁,书桌上只有笔砚,别无他物。他打开砚匣,看到一方绿色端砚,颇为精美,砚台上墨汁未干。正要盖上砚匣,却发现砚匣下露出一角纸张。
苏轼拿起砚匣,取出一张素笺,见是两句未写完的诗稿,认出是王安石的笔迹,题目是《咏菊》。苏轼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以前我在京为官时,这老先生下笔千言,文思泉涌,三年不见,竟连两句诗都写不完整。”他念了一遍,又道:“这两句诗简直是胡说八道!”原来诗中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认为,一年四季的风各有名称,西风即金风,代表秋天,秋风起时,树叶飘落,百花凋零。但菊花在深秋开放,属性属火,能与秋霜抗衡,即便枯萎也不会落瓣,说“吹落黄花满地金”显然是错误的。
苏轼一时兴起,提笔蘸墨,依照原诗韵脚续写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写完后,苏轼又有些后悔:“要是等会儿老先生出来,看到这诗,当面指责我,多丢面子。想把诗拿走销毁痕迹,又怕老先生找不到诗,连累徐伦。”他思来想去,还是将诗稿折叠,放回砚匣下,盖上砚匣,走出书房。
到了丞相府大门,苏轼将名帖交给守门官吏,嘱咐道:“太师出堂后,通报一声,就说苏某在此等候多时。因刚到京城,奏章还没整理好,明日早朝献完奏章,再来拜见。”说完,骑马回住处去了。
不久,王安石出堂。守门官吏虽受苏轼嘱托,但因没收到礼物,并未如实禀报,只是将名帖和门簿呈上。王安石也当作平常,未仔细查看,心里还惦记着那两句未完的菊花诗。恰巧徐伦取药回来,王安石让他把诗稿放到东书房,自己随后也进了书房。
王安石坐下后,揭开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刚才谁来过?”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来过,等候老爷。”王安石认出是苏轼的笔迹,虽未言语,心中却暗自思忖:“苏轼这小子,虽历经挫折,还是这般轻薄!不知自己才疏学浅,竟敢讥笑我!明日早朝,我要奏明皇上,将他削职为民。”但转念又想:“且慢,他大概不知道黄州的菊花会落瓣,也不能全怪他。”于是叫来徐伦,取来湖广地区的缺官册籍查看,见黄州府其他官职都有人,唯独缺一个团练副使,便暗暗记在心里。
王安石命徐伦将诗稿贴在书房柱子上。第二天早朝,他密奏皇帝,称苏轼能力不足,建议将其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朝中官员对官职升降早已习以为常,各自领命。只有苏轼心中不服,他心知肚明,这是王安石因改诗一事公报私仇。但皇命难违,他也只能谢恩。刚在朝房脱下朝服,长班来报:“丞相爷出朝了。”苏轼忙到朝堂外行礼,王安石在轿中抬手示意:“午后到我府上吃饭。”苏轼领命,回住处后写信,安排湖州的随从和管家,前往旧任接家眷到黄州团聚。
中午过后,苏轼身着素服,头戴角带,备好新任黄州团练副使的名帖,骑马前往丞相府赴约。门吏通报后,王安石吩咐请他到大堂相见。见面时,王安石以师生之礼相待,命人上茶后开口说道:“子瞻被贬黄州,这是圣上的旨意,老夫也爱莫能助,你可别错怪我啊。”苏轼恭敬回应:“晚生自知才学能力不足,怎敢埋怨老太师!”王安石笑着说:“子瞻才华横溢,哪有不足之说?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时间多,还要多读书,增长学识。”
苏轼向来博览群书,才华出众,如今听王安石劝他读书,心里不免疑惑:自己还能读什么书?但他嘴上仍称谢道:“多谢老太师指教。”内心却更加不服气。王安石生活极为节俭,宴席上不过四盘菜肴、三杯酒、一筷子饭。苏轼告辞时,王安石一直送到滴水檐前,拉着他的手说:“老夫年轻时寒窗苦读十年,落下病根,年老时常发作,太医院诊断是痰火之症。虽一直在服药,却难以根治。唯有阳羡茶可治,荆溪进贡的阳羡茶,圣上赐给了我。我问太医院的人该如何煮茶服用,他们说必须用瞿塘中峡的水。瞿塘在蜀地,我几次想派人去取,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又担心派人去办这事,对方不用心。子瞻你的家乡就在蜀地,倘若家人往来方便,能否帮忙带一瓮瞿塘中峡的水给我?那我这把老骨头,可就全靠你续命了。”苏轼答应下来,返回相国寺。
第二天,苏轼向朝廷辞官后,日夜兼程赶往黄州。黄州的全体官员得知苏轼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又是从翰林贬谪而来,纷纷出城远迎。苏轼选了个好日子,在公堂正式上任。一个月后,家眷也到了黄州。在黄州,苏轼与蜀地友人陈季常结为好友,平日里不过是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对军务民情一概不干涉。
时光飞逝,将近一年过去。重阳节后,连续刮了几天大风。一天风停后,苏轼独自坐在书房,突然想起:“定惠院长老曾送我几种黄菊,种在后园,今天何不去赏玩一番?”正准备动身,陈季常恰好前来拜访。苏轼大喜,拉着他一起往后园走去。
到了菊花棚下,眼前的景象让苏轼目瞪口呆:只见满地金黄,菊花枝上竟没有一朵花。陈季常见状问道:“子瞻看到菊花落瓣,为何如此惊讶?”苏轼感慨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所见的菊花,都是焦干枯烂在枝头,并不落瓣。去年在王荆公府中,看到他《咏菊》诗里两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我还以为他写错了,便续诗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没想到黄州的菊花真的会落瓣!原来荆公把我贬到黄州,是想让我亲眼看看这菊花啊!”陈季常笑着说:“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苏轼叹道:“我当初被贬,还以为荆公是记恨我指出他的错误,公报私仇。谁知是他对,我错了。就算是见识深远的人,都会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其他人呢!我们一定要记住,不可轻易评论、嘲笑别人,这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说完,苏轼让家人拿酒来,与陈季常席地而坐,在落花之下饮酒。
正喝着酒,仆人来报:“本府马太爷前来拜访,马上就到。”苏轼吩咐:“就说我不在,辞了他吧。”这一天,两人边喝边聊,直到晚上才散去。
第二天,苏轼写好名帖,去回访马太守,马太守出堂热情迎接。当时没有专门接待宾客的馆舍,两人便在后堂分宾主坐下。喝过茶后,苏轼说起去年在丞相府错改菊花诗,得罪王安石的事。马太守微笑着说:“学生刚到这里时,也不知道黄州的菊花会落瓣,亲眼见过一次才相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的胸怀。学士大人一时疏忽,不了解情况,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他肯定会消气的。”苏轼说:“我也想去,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太守说:“将来有个机会,只是不敢麻烦你。按照惯例,冬至节要向京城进献贺表,通常会派一名地方官前往。学士大人若不嫌弃,可借着进表的机会进京,正好可以去赔罪。”苏轼说:“承蒙太守大人关照,我愿意前往。”太守又说:“这篇表章,还得麻烦学士大人动笔。”苏轼一口答应下来。
告别马太守回到衙门后,苏轼想起王安石嘱咐取瞿塘中峡水的事。起初他心中不服,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如今却想借此弥补自己妄加评论的过错。但这事儿不能轻易托付给别人,正巧夫人身体不适,思念家乡。苏轼心想,既然太守有这番好意,不如告假亲自送家眷还乡,顺便取瞿塘中峡的水,这样公私两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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