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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有诗写道:神奇玄妙的故事,常被文人写成寓言。其中或许有真实成分,又怎能说全是虚幻?
世间的野史杂谈里,常常记载着人们遇见神仙鬼怪,发生情感纠葛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多是作者偶然受到触动后虚构的。比如牛僧孺的《周秦行纪》,说牛僧孺科举落第时,遇到了西汉薄太后,还见到了许多不同朝代的妃嫔美人,像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王昭君、绿珠等,他们一起作诗唱和,甚至王昭君还陪伴牛僧孺就寝,情节十分荒诞离奇。实际上,这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仇,让门客韦瓘撰写此记来诬陷他,还说是牛僧孺自己写的,以此指控他心怀不轨,恶意污蔑妃嫔皇后,企图给他定下灭族之罪。这样看来,这个故事里的情节不就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吗?
还有《后土夫人传》,讲述韦安道遇到了后土之神,后来后土之神到他家做了新媳妇。韦安道的父母怀疑她是妖怪,请明崇俨施展五雷天心正法,却无法将她赶走。后来父母让韦安道亲自请她离开,她答应了,但要求韦安道同行。韦安道跟着她到了她的住处,看到五岳四渎的神灵都来朝拜她。她还召唤天后之灵,嘱托给韦安道官职和钱财。韦安道回家后,果然接到天后的命令,洛阳城中寻找他,封他为魏王府长史,赏赐五百万钱,故事说得有板有眼。其实,这也是借故事来讽刺武则天的。
后来宋太宗喜爱文学,在太平兴国年间,他命令史官编纂从古至今的小说,按照类别分类记载,取名为《太平广记》。不论故事是真是假,全都收录其中。有人评论说:“从神仙仙子,到昆虫草木,都被赋予了不实的情节。”认为书里的故事大多不可信。但他们不知道,世间的事情,有假就有真。神仙鬼怪的故事,固然有虚构的,但也有真实发生的,不能一概而论,认定全是虚妄之事。只要看看《太平广记》之后的许多记载类书籍,里面有不少遇见神仙鬼怪的故事,描述得清清楚楚,难道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吗?
就说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载的《辽阳海神》一事,那可是千真万确的。蔡林屋起初在京城,京城离辽阳很近,就听说有商人遇到海神的传闻,当时半信半疑。后来,他见到辽东的一位佥宪和一位总兵来到京城,两人讲述的内容一模一样,且十分详细,他这才相信确有其事。不过,当时他只知道在辽阳发生的事情,之后的情况并不清楚。直到蔡林屋担任南京翰林院孔目时,碰上那位当事人来游雨花台。蔡林屋得知后,派人邀请他来相见,特意询问这件事,对方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蔡林屋根据他当面讲述的内容,写成了这篇传记,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由此可见,自古以来,这样的奇事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全是虚假荒诞的。
说了这么多,这个人到底是谁?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各位看官,请听我依据传记内容,慢慢道来。正所谓:怪事难以用常理拘束,神明也会赋予情感。不知神灵之躯,为何眷恋凡尘?
话说徽州有个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当地渔村的大姓,世代书香门第,程宰年少时也读过不少诗书。然而,徽州的风俗是将经商视为第一等职业,科举功名反而排在其次。正德初年,程宰和哥哥程寀带着数千两银子,前往辽阳经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等特产。他们往来经商数年,却每次都做亏本生意,不仅没赚到钱,还折损了不少本钱,没有一次生意是顺利的。
在徽州,人们十分看重经商成果。所以,商人回家后,无论是宗族朋友,还是妻妾家属,都以他们赚取利息的多少来区别对待。赚得多的,大家都敬重奉承;赚得少的,就会遭到轻视嘲笑,这就如同读书人科举中榜与否回家后的待遇一样。程宰兄弟俩因为做生意赔了本钱,害怕回家被人笑话,满心羞愧沮丧,没脸见家乡父老,便不再想着回乡。
徽州有一些做大生意的人,在辽阳开着大店铺。程宰兄弟因为常年经商,熟悉账目收支、计算成本利润,这些本领在商贾行当里十分实用。他们兄弟没有本钱,就有人出佣金聘请他们专门掌管账目,徽州人把这种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俩白天在店铺里算账,晚上就回到自己租赁的住处休息。他们的住处是一排两间房,兄弟俩各住一间,中间只隔着一堵板壁,屋子狭小逼仄,像客店一样,实在没什么舒适可言。但也没办法,只能勉强这样度日。
就这样过了几年,那年是戊寅年的秋天。边疆地区天气转寒很早,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程宰和哥哥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因为寒气刺骨,程宰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间,不禁思念起家乡。他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坐在床上,连连叹息,心里想着自己如此凄凉,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此时,屋里的灯烛已经熄灭,又没有月光,程宰在黑暗中忍受着寒冷。突然,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如同白昼一般,屋里的器物都清晰可见。程宰心中疑惑,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弥漫满室。更奇怪的是,外面没有一点风雨声,室内顿时变得温暖如春,就像江南二三月的天气。程宰更加惊愕,心想:“难道我在做梦?”他忍不住走出房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本就穿着衣服,急忙跳下床,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外面漆黑一片,风雨交加,寒冷难耐。他慌忙跑回房间,刚关上门,屋里又恢复了先前明亮温暖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程宰心想:“这肯定是遇到怪异之事了。”他心里害怕,不敢随意走动,只在床上大声呼喊。他哥哥程寀和他只隔了一层板壁,但无论他怎么喊破喉咙,都得不到一点回应。
程宰着急万分,无奈之下,只好钻进被窝,用被子把头蒙住,紧紧裹住自己,面向里墙躺着,想着只要不看外面,随便发生什么都不管了。但他心里清醒,耳朵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远远地,他听到有车马喧闹之声,空中传来管弦金石演奏的音乐,声音从东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声音就到了房间里。
程宰轻轻掀开被角,偷偷露出眼睛看去,只见三个美貌女子,红颜黑发,明眸皓齿,头戴华冠,身着丽服,打扮得如同图画中的后妃。她们浑身上下佩戴着金翠珠玉,光彩照人,容貌风度,个个宛如天上仙女,与凡间女子截然不同,年纪都在二十多岁。她们身后跟着无数侍女,个个容貌秀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只见有的侍女提着香炉,有的挥着扇子;有的撑着华盖,有的佩戴宝剑;有的手持符节,有的抱着古琴;有的举着烛花,有的夹着图书;有的陈列宝玩,有的举着旗帜;有的抱着被褥,有的拿着毛巾;有的端着盘子,有的拿着如意;有的捧着菜肴,有的摆放屏风;有的布置桌席,有的演奏音乐。虽然场面纷繁复杂,但依然整齐有序。就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随从的人何止数百?
或许有人会说,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怎么容得下几百人?要是一个个从房门走进来,恐怕得走上一两个时辰,屋子都得被挤塌了。但各位看官有所不知,大家可曾读过《维摩经》?维摩居士的方丈之室,却能容纳众多天神,还能放下十万八千个狮子坐席,难道真的是空间够大吗?这不过是佛法神通。程宰的房间虽小,但此刻的光明境界无穷无尽。就好比一面镜子,镜子能有多大?可镜子里却能映照出无数物像。这只是一种神奇的显现,所以能让数百人同时出现在眼前,并非是从门里一个一个走进来的。
闲话少叙,且说正事。三位美人中,有一位容貌更为出众,她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程宰的身体,随后声音婉转地微笑着说:“真的睡熟了吗?我并不会伤害你,与郎君有前世的缘分,特意前来相会,不必怀疑。况且我既已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的道理。郎君就算大声呼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不过是白白受苦罢了。不如赶快起来,与我相见。”
程宰听了,心中暗想:“如此神奇的景象,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倘若她想伤害我,我即便躲在被子里,又怎能躲得过去?她说有夙缘,说不定真的不会加害于我。我且起来见她,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迅速翻身下床,整理好衣襟,跪在地上说道:“程宰是下界愚笨之人,不知真仙降临,没能迎接,罪该万死,还望您可怜我。”美人赶忙伸出纤细的手,将他拉起来,说道:“你不要害怕,与我一同坐下吧。”说着,便挽着程宰的手,两人一同朝南坐下。另外两位美人,一位坐在西边,一位坐在东边,相对陪坐。
坐定后,东西两边的美人说道:“今晚的相遇,并非偶然,不要自己心生疑虑。”随即吩咐侍女摆上酒菜,桌上的食物珍奇美味,程宰生平从未见过。他刚吃了一口,便觉得心胸顿时舒畅。美人又让人拿来红玉莲花形状的酒杯斟酒。这酒杯极大,能盛一升酒。程宰向来不擅长饮酒,便竭力推辞。美人笑着说:“郎君是怕喝醉吗?这酒并非人间酿造,不会让人迷失本性,多喝一些也无妨。”说着,便举起酒杯,亲自递给程宰。程宰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过酒杯喝了一口。那酒味道甘甜芬芳,口感爽滑清冽,毫无滞涩之感,即便是甘甜的泉水、天降的甘露,也比不上它的滋味。程宰觉得好喝,不知不觉就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美人又笑着问:“郎君相信我了吧?”接着,又一连给程宰斟了好几杯,三位美人也一同陪饮。程宰越喝越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振奋,丝毫没有醉意。每喝一杯酒,侍女们就会演奏美妙的音乐,曲调和谐,让人仿佛有超脱尘世之感。
酒足饭饱后,东西两位美人起身说道:“夜已深了,郎君和夫人可以休息了。”说完,便起身整理帷幕、拂拭枕头、铺好被褥,然后向朝南而坐的美人告辞离去,其余侍女也一同散去。刹那间,眼前所有的器具都消失不见,门户紧闭,也不知她们从哪里离开了。
此时,只剩下与程宰同坐的那位美人,她挽着程宰的手说:“众人都已散去,我和郎君解衣休息吧。”程宰心中暗想:“我这床上的布被草褥,怎么能和这样的美人同睡呢?”抬眼一看,只见枕头、被子、帐幔都已换成了锦绣珍奇之物,与之前的完全不同。程宰虽然有些惊慌,但早已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与美人一同解衣上床。美人摘下头上的发饰,缓缓散开长发,将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光亮照人。美人脱下衣服,肌肤晶莹洁白,光滑如凝脂。两人依偎在一起,程宰只觉得浑身酥麻。
程宰在异乡本过着荒凉寂寞的生活,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奇遇,只觉得魂飞天外,喜出望外。美人也很喜欢程宰,在枕头上对他说:“世间的花妖月怪、飞禽走兽,常常会害人,所以人们一说起就害怕,对它们十分厌恶。但我并非此类,郎君千万不要怀疑。我与郎君相遇,虽不能让郎君大富大贵,但也能让郎君身体健康,钱财充足。倘若遇到患难,我也能出些小力相助。只是有一点,你千万不能泄露我们之间的事。就算是至亲的兄长,也不能让他知道。能遵守我的告诫,从今以后,我便会常来相伴;若有一言泄露,不仅我不会再来,还会有大祸临头,那时我也救不了你了。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程宰听了十分高兴,双手合十发誓道:“我本是平凡低贱之人,承蒙真仙厚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既然您有吩咐,我怎敢不铭记在心?若违背誓言,甘愿九死!”发完誓,美人非常开心,伸手勾住程宰的脖子说:“我不是仙人,其实是海神。与郎君有长久的夙缘,所以才来与你相会。”两人情意绵绵,恩爱非常。不知不觉,外面的公鸡已经打鸣两次。美人披上衣服起身说:“我该走了,晚上还会再来,郎君自己保重。”
说完,只见昨夜坐在东西两边的两位美人和众多侍女,一起走到床前,纷纷说道:“恭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立刻有侍女捧着洗漱用品,伺候她梳洗打扮。美人重新戴上发饰,披上外衣,一切都和昨夜一样。她拉着程宰的手,再三叮嘱他不可泄露秘密,神情眷恋,不忍离去。在侍女的簇拥下,美人渐渐走远,还不时回头张望,这份深情,世间的夫妻也难以相比。
程宰也下了床,穿好衣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满心欢喜与不舍,难以自持。转眼间,屋里寂静无声,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再看门窗,还和昨晚一样关得好好的。他回头打量房间,只见土炕上铺着一条荆筐,芦苇席上摊着一条布被;墙角倾斜,堆着几块零星的煤烟;破旧的地炉旁,摆着一排残缺的瓶罐。整个房间就像没有香火的古庙,又似脏乱的牢房。程宰恍恍惚惚,心想:“难道是做梦吗?”但仔细回想,饮酒时的欢声笑语,相处时的种种情形,还有彼此的盟誓,都历历在目,绝不是梦境,他的心里既高兴又疑惑。
不一会儿,天已大亮。程宰心想:“我去哥哥房里看看,昨晚发生的事,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他走到隔壁,喊道:“阿哥!”程寀刚从床上起来,看到程宰,惊讶地说:“你今天面色神采不同寻常,和平时不一样,怎么回事?”程宰心中犹豫,暗想:“难道我真的有什么奇怪的样子,才让他起疑?”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时运不济,落魄在这里,回家遥遥无期。昨晚天气突然变冷,我愁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叹气,阿哥肯定听到了。哪有什么好事,还说我神采异常?”程寀说:“我也觉得冷,又想家,一夜没睡。听你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奇怪你怎么睡得这么熟,根本没听到什么叹气声,你怎么这么说!”程宰听哥哥这么说,知道他没听到昨晚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等程寀梳洗完毕,两人便一起去了店铺。
铺子里的人看到程宰,个个都惊讶地说:“程宰哥今天怎么面色这么好?”程寀笑着对弟弟说:“我说什么来着?”程宰装作没听见,没有接话。但他自己也感觉神清气爽,皮肤滋润,和平时大不相同,心里暗暗高兴,只盼着海神晚上还能再来。
这一天,程宰频繁地看日影,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刚到傍晚,他就回到住处,借口腹痛,关好门,静静地坐在那里,满心期待着消息。等到街上的更鼓刚刚敲响,房间里突然又亮了起来,和昨晚的情景一模一样。程宰正四处张望,只见一对香炉在前引导,海神已经来到面前。这次侍女只有几个人,仪仗之类也少了很多,就连昨天陪坐的两位美人也没来。海神看到程宰正坐着等她,笑着说:“郎君果然如此有心,但一定要始终如一才好。”随即吩咐侍女摆上酒菜,两人说说笑笑,比昨天更加亲密熟络。
不一会儿,宴席结束,准备休息,侍女们都散去了。程宰看了看床铺,并没有人来铺设,却见床上又铺满了锦绣被褥。他心里暗想:“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又脏又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刚这么一想,就见满地都铺上了锦缎,一点空隙都没有。这一夜,两人相处得更加亲密融洽。和昨晚一样,公鸡打鸣两次后,海神起身梳妆离去。
从那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海神便会到来,公鸡打鸣时离去,日日如此,从未间断。每次她来,都会伴着喧闹的笑语和铿锵的音乐,可哥哥的房间与程宰仅隔一层墙壁,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响,也不知海神用的是什么神奇法术。随着相处,程宰与海神的感情愈发深厚。
只要程宰心里想要什么东西,瞬间就能出现在眼前,速度快得惊人。一天,他偶然想起福建的新鲜荔枝,转眼间,就有百余颗带叶的荔枝出现,香味浓郁,色泽鲜艳,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他又说这世上只有江南杨梅能与荔枝媲美,话音刚落,一枝杨梅便出现在面前,枝上足有两万多颗杨梅,味道甘甜鲜美。当时正值深冬,而且荔枝和杨梅都不是北方的物产,真不知道海神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一晚,大家谈到鹦鹉,程宰说:“听说有白色的鹦鹉,可惜从没见过。”话刚说完,几只鹦鹉便飞舞而来,有白色的,也有五彩斑斓的,它们有的念诵佛经,有的吟诵诗歌,说的都是标准的普通话。
有一天,程宰在集市上看到一位大商人出售两颗宝石,名叫硬红,颜色如桃花般艳丽,大小和拇指差不多,要价百金。晚上,程宰和海神说起此事,言语间对这两颗宝石赞叹不已。海神轻轻笑着说:“郎君眼光这般短浅,真是见识有限。我让你见识见识。”说完,满屋子瞬间出现无数珍宝:有一丈多高的珊瑚,有鸡蛋大小的明珠,还有栲栳般大的五色宝石,光芒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程宰左看右看,眼睛都忙不过来。可没多久,这些珍宝又都消失不见了。
程宰心想:“我夜里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如此享受,可白天却还在给人打工。海神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于是,他把多年来做生意赔了几千两银子,落得到异乡漂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忍不住连连叹息。海神又笑着说:“正开心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些俗事,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不过,做生意是你的本行,也难怪你惦记。我再让你看个景象。”话音刚落,金银堆满眼前,从地上一直堆到房梁,多得数不清。海神指着金银问程宰:“你想要吗?”程宰作为商人,看到这么多金银,哪能不动心,激动得手舞足蹈,就要伸手去拿。
海神却用筷子夹起碗里一块肉,扔到程宰脸上,问道:“这块肉能粘在你脸上吗?”程宰说:“这是别的肉,怎么能粘在我脸上?”海神指着金银说:“这些金银也是身外之物,怎么能据为己有呢?要是现在拿了,也不是不行,但这种非分之财,拿了反而会招来灾祸。世上有多少人,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最后不仅失去更多,甚至连性命都不保,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我怎么忍心害你!你要是想要金银,可以自己去做生意,我会给你指点,暗中帮你,这样才行。”程宰连忙说:“这样就很好了。”
当时是己卯年(明正德十四年)初夏,有个到辽东卖药材的商人,其他药材都卖完了,唯独黄柏、大黄这两味药没人买,各剩下一千多斤。这两种药价格便宜,不值多少钱,卖药的看没人买,都想直接扔掉算了。海神对程宰说:“你去把这些药买下来,能赚大钱。”程宰去问了价钱,卖药的正愁卖不出去,随便给点钱就愿意脱手。程宰深信海神的话,把自己做佣工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全拿出来,买下了这些药材。
回到住处,哥哥程寀看到堆得满满的两味草药,得知是用十几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是不是疯了!拿有用的银子,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就算买得便宜,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收回本钱和利息?哪有你这么不会算账的!”没想到没过多久,辽东瘟疫盛行,这两味药各药铺都卖断了货,价格一下子涨了起来。程宰的药材不仅全部卖完,还卖了五百多两银子。程寀不知道内情,只以为弟弟运气好,赶上了这桩生意,十分羡慕,还叮嘱道:“运气不会总这么好,现在有了本钱,该做点稳妥的买卖,别再冒失了。”程宰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也不解释。
过了几天,有个荆州商人运彩缎到辽东,途中下雨,绸缎被淋湿,上面出现了很多斑点,没有一匹颜色完好的。荆州商人日夜发愁,担心卖不出去,只要有人肯买,价格好商量。海神又告诉程宰:“这桩生意可以做。”程宰拿出之前赚的五百两银子,买下了五百匹彩缎,荆州商人喜出望外,拿着钱走了。程寀看到后,急得直跺脚:“我说你没福气吧,前几天意外得了点钱,现在就倒霉了。这彩缎全靠颜色好看,颜色好的时候,一两多银子一匹都算便宜,现在斑斑点点的,谁要啊?这五百两银子算是打水漂了!照你这样做生意,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回家?”说完,忍不住大哭起来。其他商人听说这件事,有的为程宰可惜,有的则在一旁嘲笑他。
可谁能想到,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程宰买下彩缎不到一个月,江西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杀了巡抚孙燧。副使许逵打算顺流而下,攻打安庆,夺取南京,妄图称帝,东南地区顿时人心惶惶。朝廷紧急调派辽东军队南下平叛,檄文像流星一样火速传来。军队里的军装、旗帜等物资都要尽快备齐,可这边塞之地,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凑出这么多彩缎?一时间,彩缎价格飞涨,只要有货就有人买,也不管质量好坏。程宰买的那些带斑点的彩缎,都卖了三倍的价钱。这一次,除了收回五百两本钱,还额外赚了一千两银子。
庚辰年(明正德十五年)秋天,有个苏州商人运了三万匹布到辽阳,已经陆续卖出去两万三四千匹,还剩下六千多匹粗布。突然,他收到家信,说母亲去世了,急着赶回去奔丧。海神又对程宰说:“这桩生意也能做。”程宰前两次做生意都赚了钱,知道海神的话准没错,急忙去找苏州商人谈价格。苏州商人之前卖掉的布已经赚了不少,剩下这些急着处理,加上归心似箭,只要能一起卖掉,就按原价出售。程宰便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六千多匹布。
第二年辛巳年(明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全国都要服丧。辽东远在塞外,本地不产布,人人都需要一件白衣,可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布?一匹粗布能卖到七八钱银子,程宰的六千匹布,又卖了三四千两银子。像这样的生意,程宰逢做必赚,每次都出奇制胜,赚得盆满钵满,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短短四五年时间,他就赚了五万到七万两银子,比当年赔掉的本钱多出了几十倍。
再说辽东这边,一开始听说江西宁王造反,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四起。有人说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有人说叛军已经打过两淮,还有人说叛军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天能传出好几个版本,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程宰担心家乡安危,私下问海神:“这场叛乱到底会怎么样?”海神微笑着说:“真正的天子在湖湘一带,和宁王有什么关系!他这是自寻死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擒,不用担心!”这是七月下旬说的话,一个多月后,就传来消息,宁王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获,押解进京。
程宰听海神说天子在湖湘,担心江南会有战事,心里还是害怕,又去问海神。海神安慰他:“没事,没事。国家福运绵长,要不了一两年,天下就会太平。”后来,嘉靖皇帝从湖广藩地进京继承皇位,天下安定,果然和海神说的一模一样。
到了嘉靖甲申年(嘉靖三年),程宰和海神已经相处了七年,两人感情始终如一,甜蜜如初。程宰这时已经赚了不少钱,不禁思念起故乡。一天晚上,他对海神说:“我离家已经二十年了,之前因为做生意赔了钱,回不去。如今承蒙你的帮助,我已经赚了不少,超过了我的期望。我想和哥哥暂时回一趟老家,见见妻子,很快就回来,最多一年时间,回来后就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不知行不行?”
海神听了,惊讶地感叹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要到此为止了吗?郎君好自为之,以后多保重。我不能再陪伴你了。”说完,泪流不止,悲伤不已。程宰大惊失色,哭着说:“我只是暂时回去,肯定会回来,怎么敢辜负你!夫人怎么能说这种绝别的话。”海神哭着说:“这是命中注定,我们都没办法改变。你刚才说出这话,就意味着我们缘分已尽,该永别了。”
话还没说完,第一次来的东西两位美人,还有众多侍女、仪仗等,一下子全都到齐了。现场音乐响起,摆开丰盛的酒宴。海神亲自起身斟酒,和程宰回忆起当初相遇的情景,还有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每说一句,都难过得哽咽。程宰痛哭失声,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两人难舍难分,紧紧相拥。
这时,侍女们上前禀报:“时辰已到,车驾都准备好了,请夫人启程,不要过于悲伤了。”海神拉着程宰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叮嘱:“你有三次大难,很快就要来了,一定要时刻警醒自己。到时候我会来救你。过了这三次难关,你就会一生平安,能活到九十九岁。等你寿终,我在蓬莱三岛等你,我们再续前缘。你一定要保持内心清净,多做善事,别辜负我的期望。虽然我们相隔两地,但你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万一你做了坏事,触犯天条,我也救不了你。以后相见遥遥无期,你一定要好好的!”海神再三叮嘱,说了十多遍。
程宰此时悲痛欲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点头,默默流泪。不一会儿,周围的公鸡开始打鸣,侍女们催促着海神启程。海神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三四次,才渐渐消失不见。只留下蟋蟀在一旁悲鸣,孤灯忽明忽暗;寒风呼啸,屋檐下的铁马叮叮作响。启明星从东方升起,银河在西边渐渐隐去,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已经恍如隔世 。
程宰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哀伤,放声痛哭起来。他刚一哭出声,隔壁房间的哥哥程寀立刻就听见了,这次可不像是以前,无论他这边如何闹腾,哥哥都浑然不觉。程寀听到弟弟的哭声,急忙起身,关切地询问缘由。程宰强忍着悲痛,支支吾吾地说:“不过是想家了。”嘴上虽这么说,可声音里满是哽咽。
程寀疑惑地说:“过去咱落魄,回不了家。可这几年生意顺利,手头宽裕,想回去并不难,怎么反而哭得这么伤心?我从没见你这样过,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别藏着掖着了!”程宰见哥哥看穿了自己,知道瞒不下去,只好将多年前遇到海神,每晚与她相聚,以及自己做生意能发财,全靠海神相助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程寀听后惊讶万分,对着天空恭敬地礼拜。
第二天,程寀把这事告诉了同行的客商,很快,辽阳城内外都传开了程士贤遇见海神的奇闻。从那以后,程宰整天闷闷不乐,就像失去了挚爱的伴侣。他和哥哥商量,打算收拾行囊回南方老家。那时,程宰有个叔父在大同担任卫经历,他已经很久没和叔父见面了。程宰心想:“这次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北方,不如趁这个机会绕路去大同一趟,看看叔父。”
于是,他先把行李财物托付给哥哥程寀,让哥哥从潞河乘船出发,在沿途等他。自己则雇了一头牲口,从京师出发,出居庸关,前往大同。见到叔父后,一家人久别重逢,难免相聚叙旧,耽搁了几日,没能及时动身。
一天晚上,程宰刚入睡,就梦见海神前来催促:“大祸临头了,还不快走!”程宰想起临别时海神的叮嘱,急忙向叔父告辞。叔父又留他吃饭饯行,等他离开大同城门时,天已经黑透了。程宰觉得这么晚了,也赶不了多少路,不如就在城外找地方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
睡到半夜三更,程宰又梦见海神焦急地催促:“快走!快走!大难马上就到,再晚就逃不掉了!”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也不管天色多暗,骑上牲口拼命赶路。跑出四五里路后,只听见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炮声,回头一看,城外火光冲天,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原来,大同发生了军变。
这大同军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同参将贾鉴克扣军士的粮饷,士兵们愤怒不已,发动骚乱,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发布告示安抚众人,局势才暂时平静下来。后来,张文锦暗中查出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打算依法处置,派人前去抓捕。这一举动再次激怒了士兵,他们再次哗变,一不做二不休,把张巡抚也杀了,占据大同,公然反叛朝廷。为了扩充势力,他们举着火把出城,四处搜寻强壮男子加入叛军,凡是在饭店歇脚的商人,无一例外都被抓走。要是程宰晚走一会儿,肯定也会被抓去,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一遭大难。
程宰侥幸逃脱后,日夜兼程赶到居庸关,当晚在关外住宿时,又梦见海神来提醒:“赶紧过关,晚一步就会有牢狱之灾!”他再次被惊醒,此时店里的其他客人都还没起床,他独自一人匆匆赶到关前,排队入关。刚走了几里路,宜府军门就传来文书,因为大同发生叛乱,为防止奸细混入京师,凡是从大同来的人,除非是有官方文书证明身份的公差,否则一律收监,盘查清楚后才准释放。那天晚上和程宰同住的人,都被留在狱中,有的过了半年才被放出来,还有的染上疾病,死在了狱中。程宰要是没有在文书到达前离开,就算没什么事,也得在监狱里熬上五六个月,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二遭大难。
程宰终于在潞河找到了等候的哥哥,他把一路上遭遇危险,又因梦中得到海神提醒而脱险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哥哥,兄弟俩感慨万千,对海神充满感激。
一路上平安无事,当船行驶到淮安府高邮湖时,突然风云突变: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不止,仿佛要将天地撕裂。湖底的老龙仿佛被惊动,发出阵阵怒吼;半空中似有猛虎咆哮,让人胆战心惊。船只在巨浪中剧烈摇晃,一会儿向左倾斜,一会儿向右翻荡,就像掉进了不停摇晃的簸箕里;船头船尾上下颠簸,好似在滚烫的饭锅里翻滚。转眼间,两根桅杆被狂风折断,船舵也不知去向。船上众人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命丧黄泉,坠入水底。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程宰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船上,狂风瞬间平息。不一会儿,黑雾散去,一片彩云出现在船的正上方,云中隐隐浮现出海神的模样。她的上半身清晰可见,下半身被霞光笼罩,看不太真切。程宰一眼就认出是海神又来救他,想到分别已久,如今才得以“相见”,心中悲喜交加,泪水夺眶而出。他对着云中的海神不停地磕头礼拜,海神也在云端抬手回礼,眼神中满是眷恋,许久之后才渐渐隐去。船上其他人看不到海神,只看到程宰对着空中行礼,都感到十分惊讶,纷纷询问缘由。程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众人听后都对海神充满敬畏。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三遭大难,从这以后,程宰再也没有见过海神的踪影。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到蔡林屋时,他看起来还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由此可见,他当初确实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人。按照海神所说蓬莱三岛之约,程宰日后说不定真能踏上修仙之路。只是让人好奇,程宰不过是个普通的经商之人,究竟有怎样的缘分,才能有如此神奇的经历?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由此可见,神仙鬼怪的故事,也许并非全是虚构,有诗为证:一个流落边关的普通商人,却意外得到神仙眷顾,这缘分实在不一般。听完他的故事,让人不禁为之动容、感慨万千。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有诗云:李树代替桃树枯死,就像羊存活而牛死去。世上的冤情,最是难以理清。
在宋朝时期,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名叫黄节,他的妻子李四娘生性风流,喜欢结交一些风流子弟,私下里常有往来。李四娘为黄节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孩子已经三岁了,可她依旧没有收心,依旧沉迷于这种不正当的交往。
有一天,黄节因为公事,在衙门里住了十多天。就在这段时间,李四娘与一个不知名的奸夫勾结好,带着三岁的儿子一起逃走了。出城门没走多远,孩子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不停地啼哭。这让李四娘十分厌烦,竟然将孩子丢在草丛中,自己和奸夫离开了。
大庾县有个负责公差的手力人叫李三,这天他到乡间去办公事,刚出城门,就听到草地里传来小孩的啼哭。他急忙上前查看,只见一个小孩躺在草丛里,哭得十分伤心。李三看了心里很是不忍,又不见有人来照顾孩子,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去了哪里。李三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这孩子之前许久没见到人,心里害怕,哭得正起劲,如今见有人来亲近,虽然对方是个陌生人,也渐渐止住了哭声,任由李三把他抱在怀里。
原来李三一直没有儿女,看到这个孩子满心欢喜。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孩子,便直接把孩子抱回了家。家里人见孩子长得清秀可爱,也都十分高兴,从此就把孩子养在家里,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
这边黄节从衙门办完事回到家里,只见家中空荡荡的,妻子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他惊讶地向邻居打听,邻居们都说:“押司你出去没几天,娘子就抱着小公子不知去了哪里,把门锁得紧紧的。我们还以为她去哪个亲戚家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黄节知道妻子李四娘平时行为不检点,心里顿时着了急,连忙到各个亲戚家去询问,可找遍了都没有任何消息。无奈之下,黄节只好写了寻人启事,四处张贴寻访,还表示愿意拿出十贯钱作为提供线索的谢礼。
一天,黄节偶然出城几里路,正好路过李三家门口。当时李三正抱着捡来的孩子在玩耍。黄节仔细一看,立刻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便大声质问李三:“这是我的儿子,你怎么把他抱在这里?我的妻子又去了哪里?”李三回答说:“这孩子是我在草地上捡来的,我怎么知道什么娘子?”黄节怒道:“我妻子失踪了,到处都贴着寻人启事,谁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孩子在你这里,肯定是你做了坏事,诱骗藏起了我的妻子,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李三说:“我真的是捡到的,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黄节一把扭住李三,大声喊起冤来,这动静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家纷纷围拢过来。黄节向众人诉说事情的经过,众人都说:“李三原本没有儿子,他抱孩子回来的时候,确实有些来历不明,只是没想到这孩子是押司你的。”黄节又说:“孩子在他这里,我娘子还不见了,肯定是他一起拐走的。”众人无奈地说:“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李三着急地辩解道:“我哪里见过什么娘子?那天在草地上,就看见这个孩子在哭,我就把他抱回了家。现在既然是押司你的孩子,我自认倒霉,还给你就是了,怎么还能冤枉我拐带娘子呢!”黄节骂道:“放你的屁!明明是你做的坏事,还想抵赖?我和你去官府说理!”他又对众人说:“麻烦各位帮我把他带到县里去。这可是拐骗良家子女的大事,和你们这些地方邻里也有关系,可别让他跑了!”李三坚定地说:“我没做亏心事,随你去见官,到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我绝对不会跑。”
于是,黄节跟着众人押着李三,抱着儿子,一起到了县衙。黄节写了状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禀告给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自己是在路上遇到孩子,把他抱回家,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县官怒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孩子在你这里,那另一个人在哪里?如此狡猾,不打你是不会招的!”随即对李三用起了刑罚,打得李三死去活来,但他始终不肯招认。
县里和黄节一样当吏典的有二十多人,他们为了维护吏典同行的面子,一起跪下来向县官求情,请求县官严加审讯。县官听了,又对李三重刑拷打。李三实在承受不住,只好屈打成招:“因为我家里没有儿子,看到黄节的妻子抱着儿子,就把她杀了,把孩子偷了回来。如今被抓,我甘愿受死。”县官又问:“尸体在哪里?”李三说:“我怕被人发现,扔到江里去了。”
县官记录下口供,取了供状,给李三定了罪名,关进死囚牢里,还吩咐当案孔目撰写招状,等文卷完成,就押解到府里定罪。孔目因为和黄节是同行,在写李三的案情时,故意做得没有一点漏洞。当时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完成后,从狱中提出李三准备押解到府里。李三作为杀人重犯,脚上戴着镣铐,脖子上套着木枷,跪在堂下,等着点名出发。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李三身上的枷锁竟然全部脱落。一声霹雳响过,掌案的孔目被雷劈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的帽子,也都被狂风卷走。县官吓得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让人检验孔目的尸体,发现他背上有朱红色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赶忙问李三,李三却呆呆地站着,好像丢了魂一样,听到呼唤才反应过来。县官问:“你身上的枷锁,刚才是怎么解开的?”李三说:“小人眼前一片昏黑,就像在梦里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身上的枷锁是怎么脱落的。”县官这才明白此事必有冤情,又问:“你之前捡到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三说:“真的是不知道是谁把孩子丢在草地上,孩子在那里哭,我不忍心,就抱回了家。至于黄节夫妻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那些都是我受刑不过,被迫招认的。”县官又惊又悔地说:“现在看来,果然冤枉你了。”于是当场释放了李三,让黄节和差役另外去寻找李四娘的下落。后来,终于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李四娘,这才知道,世间的事情,往往在似是而非之间就冤枉了好人。如果不是雷神显灵,李三几乎没有辩白的机会。
如今再说说本朝的一个人,也是因为妻子跟人跑了,冤枉了一个常有往来的邻居,差点把人害死,后来真相大白,和大庾县这件事有些相似。且听我慢慢道来。
美好的约会意外泄露,好事却错误地牵连他人。人们只懂得从表面情况去推断,却不知道事情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话说北直隶张家湾有个居民叫徐德,他在城上当长班。徐德的妻子莫大姐,容貌出众,而且喜欢喝酒,喝醉后就喜欢和男子调笑,言语之间尽是勾搭之意。邻居中有个杨二郎,也是个风流之人,整天游手好闲,没有正当营生。他和莫大姐整日互相调情,你情我愿,很快就有了不正当关系,这件事外人都知道。虽然莫大姐平日里也和其他一两个男子有往来,但都不如和杨二郎感情好。而且徐德经常在衙门里忙公事,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在家,这就更方便杨二郎和莫大姐相处,两人几乎就像夫妻一样过日子。
后来徐德的生活渐渐宽裕起来,就在衙门里找了个替身,不用每天都去上班。他在家休息的时候,慢慢发现了杨二郎和莫大姐之间的暧昧关系。他又仔细向邻里街坊打听,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一天,徐德对莫大姐说:“我们辛辛苦苦半辈子,好不容易能过上安稳日子,也得注意点脸面,别让外人笑话。”莫大姐问:“有什么笑话?”徐德说:“钟不敲不响,鼓不打不鸣,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那些事,外面谁不知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就希望你以后收敛些。”
莫大姐被丈夫说中了隐秘之事,虽然故作娇嗔,说了几句掩饰的话,但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平时做得太过分,实在瞒不下去了,也不好再强行辩解。她暗自思量:“我和杨二郎感情深厚,就像夫妻一样,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现在被丈夫发现了,以后肯定会严加防备,这可怎么是好?不如和他商量,卷些家里的钱财,一起逃到别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样多好!”这个想法就此藏在了她心里。
有一天,莫大姐见徐德出门了,就约杨二郎来商量这件事。杨二郎说:“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牵挂,大姐愿意和我走,随时都能走。只是到了外地,得有点本钱,才能维持生活。”莫大姐说:“我把家里的贵重东西都卷走,还怕过不了日子?等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谋生。”杨二郎说:“这样就太好了。你先收拾东西,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们再商量具体怎么走,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莫大姐说:“我知道了。等我找个机会,选个日子,悄悄告诉你,你可别把这事说出去。”杨二郎答应道:“放心吧,我知道。”两人又偷偷相聚了一会儿,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分开。
徐德回家没几天,就察觉到莫大姐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他又打听到杨二郎仍在暗中与莫大姐往来,心中愤恨不已,咬牙切齿道:“等我哪天撞见他们,非把那小子砍成两段不可!”莫大姐得知丈夫的狠话后,赶忙托人给杨二郎捎信,叮嘱他近期千万别在徐家附近露面。从那以后,杨二郎不敢再靠近徐家,而莫大姐却整日心心念念,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与杨二郎远走高飞,对徐家早已没了留恋,只觉得丈夫是横在眼前的“眼中钉”。
大凡女人一旦心思野了,整个人就会变得七颠八倒,常常痴痴呆呆、没头没脑,说话做事也颠三倒四。更何况杨二郎不能再来相见,莫大姐满脑子都是他,思念得都快痴傻了。她实在烦闷难耐,便跟丈夫说,要和两三个邻舍妇女一起去岳庙上香。徐德明知妻子品行不端,本不该放她出门,但他生性直爽,心想:“这段时间管得太严,看她整天恍恍惚惚,别真憋出病来,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吧。”按照北方的风俗,女人出门办事,男子通常各有事务,不太会陪同。于是,莫大姐带着一群女伴,拿着纸钱、供品,坐着轿子,热热闹闹地出门了。可她这一去,却引发了一系列事端——闺中的不安分女子,竟落入风月场所;枕边的情人,险些沦为牢狱之鬼。只有等真相大白,才能洗清冤屈。
且说齐化门外有个狡猾的男子,名叫郁盛。他生性好色,心思诡诈,专门干些不守本分的勾当,时常勾搭良家妇女,还爱占人便宜,净做些昧良心的事。他和莫大姐是表亲,平日里往来频繁,彼此都有些暧昧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亲近。郁盛心里总觉得这是件遗憾事,时常惦记着。
一天,郁盛在自家门口闲逛,只见几乘女轿从面前经过。他好奇地探头张望轿中的女眷,正巧透过轿帘缝隙,认出了徐家的莫大姐。他看到轿上挂着纸钱,猜到是去岳庙上香,又瞧见有人挑着食盒,知道是女眷们外出游玩聚餐。郁盛暗自盘算:“我要是跟着她们去,顶多凑个热闹,白白饱饱眼福,没啥实际好处。而且还有其他女眷在场,就算想套近乎也多有不便。不如我准备些酒菜,等莫大姐回来。我们是亲戚,邀请她进来吃顿便饭,没人会说闲话。莫大姐又向来贪杯,性情豪爽,肯定不会推辞。到时候借着酒兴和她拉近关系,不怕事情不成。好主意,就这么办!”
想到这儿,郁盛立刻跑到热闹的街市,挑选各种可口的鱼肉菜肴、坚果鲜果,买了一大堆,回家精心准备起来。正所谓:准备好了诱人的香饵,就等着大鱼上钩。
再说莫大姐和女伴们到岳庙烧完香,便四处游玩。她们选了片风景好的空地,摆开酒菜,开始聚餐。其他女眷酒量一般,大多只喝几杯就放下酒杯,知道莫大姐酒量好,便纷纷劝她多喝几杯。莫大姐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带来的酒很快就被她喝光,此时的她已有七八分醉意。
天色渐晚,众人收拾好东西上轿返程。当轿子行至郁盛家门口时,郁盛眼尖,赶忙跑到轿前行礼,热情地说道:“这是我家,大姐路上口渴了吧?快进屋喝杯茶歇歇脚。”莫大姐醉眼朦胧,认出郁盛是表亲,又因平日里两人就常有调笑,便连忙叫停轿子,走出轿门向郁盛行礼道:“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满脸堆笑,说道:“快请大姐进屋坐坐。”
莫大姐带着醉意,脚步踉跄地跟着郁盛进了门。其他女眷的轿子见徐家轿子被亲戚留下,便先行离去,徐家的轿夫则在门口等候。莫大姐一进屋,就看到一间房里摆满了丰盛的酒菜。她惊讶道:“哥哥何必这么破费?”郁盛笑着说:“难得大姐路过,准备些薄酒,略表心意罢了。”
郁盛早有打算,故意不叫旁人作陪,亲自斟酒,极尽殷勤地劝莫大姐喝酒。正所谓:茶是促成好事的帮手,酒是引发情感的媒介。莫大姐本就已有醉意,架不住郁盛再三相劝,又多喝了不少。酒劲上来后,她眼神迷离,言语间也开始透露暧昧之意。郁盛顺势挨着她坐下,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气氛愈发暧昧。
酒意上头,莫大姐渐渐放松了警惕,言语间满是对“心上人”的思念。她错把郁盛认成了杨二郎,迷迷糊糊中,将和杨二郎计划私奔的事全说了出来。郁盛得知这个秘密后,心中暗喜,决定将错就错。他盘算着雇好船只,等到约定的日子,把莫大姐带走。随后,郁盛安排好一切,只等秋分之日到来,实施他的计划 。
莫大姐回到家后,第二天因宿醉病了一整天。前一天在郁盛家发生的事情,她就像在梦里一样,大多记不太清楚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和人约定好了日子,便开始收拾行李,满心期待着离开。她哪里知道,虽然曾和杨二郎提起过私奔的想法,但两人并没有仔细商量具体细节,杨二郎也没为此做任何准备。
到了秋分那天晚上,二更时分,莫大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约定的信号。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拍手声,以为是杨二郎来了,赶忙也拍手回应,然后开门出去。在黑暗中,她看到一个人正在拍手,便认定是杨二郎。她急忙转身回屋,将衣箱行李一件件递出去,那人接过东西,放到了船上。莫大姐担心被人发现,没敢点灯,熄灭了房中的灯,虚锁上门,摸黑走了出去。那人扶她上了船,船便飞快地离开了。
船行驶过程中,两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加上当时心慌意乱,莫大姐一心以为身边的人是杨二郎,也没仔细辨认。莫大姐忙乱了一整天,上了船后才稍微安心,疲惫感袭来,也没做其他事,只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没怎么回应。她放倒身子,和衣便沉沉睡去。
等到天亮,船已经到了潞河,离家已有一百多里。莫大姐睁开眼,看清舱里同坐的人,竟然不是杨二郎,而是齐化门外的郁盛。她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是你?”郁盛笑着说:“那天大姐从岳庙回来,到我家小坐喝酒,承蒙大姐垂青。是大姐亲口和我定下的约定,怎么反倒吃惊了?”
莫大姐愣了一会儿,仔细回想,才想起前日在郁盛家喝酒,酒后发生的种种。她这才明白,当时错把郁盛认成了杨二郎,还把和杨二郎私奔的计划告诉了他。醒来后记错了,一直以为是和杨二郎约好了,没想到竟错约了郁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但心里又担心:该怎么跟杨二郎交代呢?于是她问道:“现在跟着哥哥,我们要去哪里?”郁盛说:“临清是个繁华的大码头,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们去那边住下,找点生意做。咱俩在一起相互照应,岂不自在?”莫大姐说:“我行李里有些积蓄,哥哥要是想做生意,这些钱足够起步了。”郁盛听了,连说:“这样再好不过。”就这样,莫大姐跟着郁盛前往临清。
另一边,徐德办完衙门的公事回到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箱笼财物也都不见了踪影。他愤怒地骂道:“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肯定是跟奸夫跑了!”他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小娘子一夜之间就不见了。第二天我们看到门是锁着的,里面的情况也不清楚。你仔细想想,她平日里有往来的人,估计就是和那人一起走的。”徐德说:“这还用想?肯定是在杨二郎家里。”邻居也附和道:“我们也这么猜。”
徐德说:“平日里家里的丑事瞒不了各位。现在出了这事,明摆着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免不了要报官,麻烦两位给我做个见证。我先去杨家问问情况,跟他理论一番。”邻居说:“这事谁不知道啊?到了官府,我们自然会如实说。”徐德连声道谢,随后怒气冲冲地跑到杨二郎家。
正巧杨二郎从家里出来,徐德一把揪住他,喊道:“你把我媳妇藏到哪里去了?”杨二郎虽然没做这事,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和莫大姐私奔的话,突然被这么质问,吓得不轻,连忙嚷道:“我哪知道这事?你别冤枉我!”徐德说:“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和我媳妇有私情?你还想抵赖!我们见官去,把人还给我!”杨二郎辩解道:“我不知道你家嫂子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一直在家里,凭什么找我要人?就算见官,我也不怕!”
徐德根本不听他解释,拉着他交给地方官,一起送到城上兵马司。徐德在衙门里熟人多,有人帮衬,兵马司先把杨二郎关进牢房。第二天,徐德就以奸拐罪名,向巡城察院衙门告状,察院将案子批给兵马司,要求严审。
兵马司审问杨二郎,一开始他坚决否认。徐德拉着地方邻居作证,说他们有私情,兵马司下令用刑。杨二郎熬不过刑罚,只得承认平日里和莫大姐有不正当往来。兵马司说:“既然有奸情,肯定是你把人拐走藏起来了。”杨二郎急忙分辨:“只是有私情,逃走的事真和我没关系。”兵马司又问徐德和地方邻居:“他妻子莫氏还有其他奸夫吗?”徐德说:“没有别人,就和杨二郎关系最密切。”地方邻居也说:“街坊邻居都知道杨二郎是奸夫,没听说过其他人。”
兵马司怒斥杨二郎:“还敢狡辩!你老实说,把人藏在哪里了?”杨二郎无奈道:“真不在我这儿,我哪知道她在哪?”兵马司大怒,命人用重刑夹他,非要他说出真相。杨二郎被逼无奈,又招认:“是商量过一起逃走,但我没答应,也没定下来,现在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兵马司说:“既然商量过一起逃,现在人不见了,你肯定知道内情。你不过是想先藏起来,日后再偷偷私会。我把你关在牢里,三五天审问一次,看你能瞒到什么时候!”于是将杨二郎收监,隔几天就提审一次。杨二郎始终坚持之前的说法,说不出莫大姐的下落。
徐德又经常来催促办案,杨二郎只能白白挨打,案子却毫无进展。杨二郎实在受不了冤屈,向上级衙门申诉,案子被转到其他衙门审理。但莫大姐确实失踪了,杨二郎又承认了奸情,官府也不好轻易放了他。有人同情他,让他贴出寻人启事,悬赏寻找莫大姐。可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说是杨二郎把人藏起来了,几乎没人相信他是冤枉的。这或许也是杨二郎与有夫之妇私通,该承受的报应。
暂且不说杨二郎在这里受冤屈,案子多年悬而未决。再说说郁盛,他带着莫大姐到临清后,租了间房子住下。刚开始的两个月,两人还算和睦,但时间一长,彼此渐渐产生了嫌隙。郁盛心里盘算:“现在花的都是她的钱,带来的东西总会用完。我又不会做生意,以后可怎么办?而且她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迟早会出事。我也想回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如把她卖了,她模样不错,应该能卖个百十两银子。我得了钱和她带来的财物,也够我享用了。”
他打听到临清渡口驿前有个乐户魏妈妈,手下养着不少歌女,专门买卖女子。郁盛找人牵线,魏妈妈假装上门拜访,看了莫大姐后,出价八十两银子。双方谈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郁盛哄骗莫大姐说:“这个魏妈妈是我家远房亲戚,人特别好。我们在异乡,和她认识一下,以后也有个照应。魏妈妈前几天来看过你,你今天也去回访一下。”莫大姐本就想出门走走,听了这话,立刻梳妆打扮起来。郁盛雇了一顶轿子,把莫大姐直接抬到魏妈妈家。
莫大姐一进门,就看到魏妈妈上下打量她,脸上似笑非笑,态度也不热情。又看到周围有许多歌女,心里顿时明白:“这哪是什么亲戚,分明是风月场所。”她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辞。魏妈妈笑着问:“你还想去哪?”莫大姐说:“回家。”魏妈妈说:“你还有什么家?你现在是我这儿的人了。”
莫大姐大惊失色,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魏妈妈说:“你家郁盛收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给我了。”莫大姐喊道:“哪有这种事!我是自由身,谁能卖我!”魏妈妈说:“什么自由不自由?钱都拿走了,我可不管!”莫大姐说:“我去找那个天杀的问清楚!”魏妈妈冷笑道:“他早跑远了,你上哪找去?在我这儿乖乖待着,别自讨苦吃!”
莫大姐这才知道被郁盛骗了,她悲痛欲绝,大哭起来。魏妈妈大声呵斥,扬言要打她,旁边的歌女们赶忙上前劝解。莫大姐本就不是能坚守贞节的人,如今落入圈套,无计可施,只能被迫沦为娼妓。这或许也是莫大姐行为不检点,该承受的报应。
莫大姐沦为娼妓后,内心常常感到懊悔与痛苦。她总是暗自思忖:“我当初一心只想和杨二郎私奔,过上快活日子,谁能料到酒后记错约定,竟被郁盛那个丧尽天良的人骗到这里卖掉。如今也不知道杨二郎现在怎么样了,我家里人发现我不见了,又该是多么着急?”这些念头时常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有时,她遇到谈得来的客人,也会忍不住把自己的遭遇讲一讲。可每当说起这些,她就忍不住感伤流泪,而听她倾诉的人,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她的这些烦恼呢?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四五年过去了。
一天,有个客人来妓院喝酒玩乐,见到莫大姐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停地上下打量。莫大姐也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两人都感到十分疑惑。莫大姐率先开口问道:“客官是哪里人?”客人回答:“我姓幸名逢,家住在张家湾。”莫大姐听到“张家湾”三个字,顿时泪如雨下,问道:“既然你住在张家湾,那你知道长班徐德家的情况吗?”幸逢惊讶地说:“徐德是我的邻居,他家的嫂子失踪好几年了。刚才见小娘子的模样有些眼熟,难道你就是徐嫂子?”莫大姐哽咽着说:“我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骗到这里,受尽苦难。方才看客人的脸,我就觉得有些熟悉,没想到竟是以前的邻居幸官儿。”
原来,幸逢也是个喜欢风月场所的人,以前就对莫大姐有些想法,所以一见面就认出了她。幸逢说:“小娘子,你在这里受苦倒也罢了,可你这一走,却害苦了一个人。”莫大姐忙问:“是谁?”幸逢回答:“你家状告杨二郎,他被牵连进官司,这几年没少挨打,到现在还关在监狱里,案子一直没能查清。”
莫大姐听了,心痛不已,轻声对幸逢说:“白天不方便多说,晚上你就留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讲。”当晚,幸逢便留宿在莫大姐处。莫大姐将自己与杨二郎的交情,如何被郁盛冒充杨二郎拐骗,又如何被卖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她还对幸逢说:“看在咱们以前是邻居的份上,你回去把这件事说清楚。一来救救我,让我脱离苦海;二来为杨二郎洗刷冤屈;三来我被郁盛害得这么惨,等我能重见天日,一定要找他算账!”
幸逢说:“我一定去说!杨二郎和徐长班都是咱一个地方的人,而且徐家还贴着悬赏告示。现在我知道了实情,哪有不去报信的道理?郁盛那家伙一贯狡猾,天理难容,也该让他得到报应了。”莫大姐叮嘱道:“这事一定要保密。要是走漏了风声,只怕这家妓院又会把我藏起来。”幸逢保证道:“就你知我知,见了别人绝不再提。我一回去就去官府告发。”两人商量妥当后,幸逢便启程回到张家湾。
幸逢找到徐德,对他说:“你家嫂子有下落了,我亲眼看见她了。”徐德急切地问:“她在哪里?”幸逢说:“咱们一起去官府,我把事情说清楚。”于是,徐德和幸逢一同来到兵马司。幸逢向官府递交了一份首状,上面写道:“首状人幸逢,是张家湾的百姓,为检举人口贩卖一事而来。本湾徐德的妻子莫氏失踪,报案后一直未找到。如今我亲眼见到莫氏在临清乐户魏妈妈的妓院中。莫氏称是市井无赖郁盛将她拐卖至此。拐卖良家妇女为娼,理应检举,所言句句属实。”
兵马司立即批准了这份首状,一方面向察院上报文书,另一方面秘密派遣官差,将郁盛抓捕到官府审问。郁盛无法抵赖,如实交代了全部罪行。他随即被关进监狱,等待莫氏到来后对质定罪。紧接着,察院下达公文,派幸逢和徐德前往临清州,与当地官府一同拘押莫氏和收买良家妇女的魏妈妈,带回兵马司受审。临清州接到公文后,迅速增派公差,一行人来到魏妈妈家,将相关人等轻松抓获。
临清州清点完人员后,发放批文,将人犯押解回兵马司。此时杨二郎还在狱中,得知这个消息后,赶忙写了诉状,称自己与案件无关,如今终于盼到真相大白。兵马司受理了他的诉状,等待一并处理。
等人犯全部到齐,兵马司开始审讯。首先传唤莫大姐,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她到临清,又如何将她卖到妓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兵马司又问魏妈妈:“你为什么要买良家妇女?”魏妈妈辩解道:“我开妓院为生,靠招揽娼妓营生。郁盛说这是他自愿卖妻子,我见是她丈夫做主,就买下了,哪里知道是拐卖来的?”
徐德上前说道:“我妻子失踪时,还带走了家里许多财物。现在人已经抓到,希望能追回赃物,还给我。”莫大姐说:“郁盛把我骗到魏家,我只身一人被卖,所有财物都被郁盛拿走了,和魏家没关系。”兵马司大怒,拍着桌子骂道:“郁盛太可恶了!不仅拐人,还卖人,连财物都不放过,简直毫无天理!”随即下令重打郁盛。
郁盛狡辩道:“把她卖到妓院是我的错,我认罪。但她是自愿跟我走的,可不是我拐带的。”兵马司质问莫大姐:“你当时为什么跟他走?不说实话,就用刑!”莫大姐无奈,只好把与杨二郎有私情,却错认郁盛的事情如实招认。
兵马司听后冷笑道:“难怪徐德要告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冤枉坐了几年牢,但徐德也不算完全诬告。莫氏虽然认错人,但郁盛趁机拐卖,罪责难逃!”于是,下令打郁盛四十大板,以拐卖良人罪判处充军,同时责令他退还带走的赃物给徐德;莫大姐的八十两身价银,收缴官府;魏妈妈不知情买下莫大姐,判个不应罪名,她靠莫大姐卖艺所得的收入,不用退还;杨二郎虽先前有奸情,但后来的事与他无关,判杖刑,可出钱赎罪后释放回家;幸逢检举有功,给予适当奖赏。
最后,兵马司决定将莫大姐交还给徐德。徐德却说:“我妻子背着我逃走,还沦落妓院,我还要她做什么!我情愿在官府办理休妻手续,让她另嫁他人。”兵马司说:“这由你决定。你先把人领回去,给她找个好归宿,再来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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