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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这八句诗,出自回道人之手。这位道人是谁呢?他姓吕名岩,号洞宾,是岳州河东人。大唐咸通年间,他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在酒肆中遇见了正阳子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以黄粱一梦点醒他,让他明白仕途并非人生终极追求,于是吕洞宾便向其求教学道之法。
钟离先生担心吕洞宾意志不坚定,先后用十种不同的方式考验他,确认他心性可塑后,打算传授给他点石成金的黄白秘方,让他用此术济世助人,待积累够三千功德、八百善行,便可修成正果。吕洞宾却问:“用这方法点化的金子,日后会变回原样吗?”钟离先生答:“要等三千年后,才会恢复本质。”吕洞宾面露忧虑:“虽然这能满足一时之需,可三千年后的人拿到变回石头的金子,不是误了人家吗?弟子不愿学这个方子。”钟离先生听后哈哈大笑:“你有这份善心,三千八百功德都在其中了。苦竹真君曾嘱咐我:‘你游历人间,若遇到名字含两口的人,便是你的弟子。’我走遍天下,一直没遇到,如今看来,你姓吕,正是此人。”于是,钟离先生将阴阳变化的玄妙道法传授给了吕洞宾。
吕洞宾修炼有成后,发誓要度尽天下众生才肯飞升,从此便隐入尘世,自称回道人。“回”字恰好含两个“口”,暗合“吕”字。有一次他游历长沙,手持小陶罐向人乞讨,还在集市上大声宣称:“我有长生不老的秘方,谁能把这罐子装满钱,我就把秘方给他。”百姓们都不信,纷纷往罐子里投钱,可罐子始终装不满。众人正惊讶时,一位僧人推着装满千贯铜钱的车子从东边过来,开玩笑地对吕洞宾说:“我这一车钱有千贯,你这罐子装得下吗?”吕洞宾笑道:“连车子都能装进去,何况钱呢?”
僧人不信,心想:“这罐子口能有多大,怎么可能装得下车子?分明是胡说。”吕洞宾见他犹豫,便说:“只怕你舍不得布施,若你说个肯字,不愁车子进不了罐子。”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没人相信。众人纷纷怂恿僧人试试。僧人也觉得不可能,便说:“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有何不肯?”
吕洞宾将罐子侧放,罐口对着车子,相距三步远,对僧人说:“你敢连说三声‘肯’吗?”僧人连喊三声:“肯,肯,肯。”每喊一声,车子就靠近一步,第三声刚落,车子像被罐子里面的力量拉扯一样,一下子滚进了罐子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车子就不见了,忍不住齐声惊呼:“奇怪!奇怪!”大家围过去看罐口,里面漆黑一片。
僧人有些不高兴,问道:“你到底是神仙,还是会幻术?”吕洞宾随口念出八句诗:“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僧人怀疑他是妖术,想和众人一起把他扭送官府。吕洞宾说:“你莫不是后悔舍不得这车子钱?我现在就还你。”说着要来纸笔,写了一道符投进罐子里,大喊:“出,出!”众人盯着罐口,却毫无动静。
吕洞宾又说:“这罐子贪财,不肯还出来,我亲自进去取。”话刚说完,纵身跳进罐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僧人急得大喊:“道人出来!快出来!”罐子里毫无回应。僧人大怒,将罐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可既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子,连众人先前投的钱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张写着字的纸。纸上有四句诗:“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众人正传阅着,字迹却慢慢消退,不一会儿,连纸都不见了。这时大家才相信遇到了神仙,纷纷散去。
僧人丢了一车钱,垂头丧气,忽然想起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的句子,急忙往回走。走到东平路上,果然看到自己的车子,车上钱物完好无损。吕洞宾站在车旁,微笑着拱手说:“我等你很久了,把车子和钱收回去吧。”他又感叹道:“出家之人都这么惜财,更何况其他人呢?普天下竟没有一个可度化之人,实在可悲可叹!”说完便腾云而去。僧人呆立许久,查看车轮,发现两边各有一个“口”字,合起来正是“吕”字,这才知道那人是吕洞宾,心中懊悔不已。正所谓“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前面说了吕洞宾的故事,就因为僧人舍不得一车钱,错过了与神仙结缘的机会。有人说,一车钱不是小数目,也不能全怪僧人。但在我看来,舍得一车钱的善念,和舍得一文钱的善念本质相通;舍不得一文钱的吝啬,与舍不得一车钱的吝啬也是同理。钱财不论多少,在贪欲面前并无差别。接下来,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一文钱的小故事。各位看官,希望这个故事能让大家有所警醒,克制忿怒、节制欲望,即便不求修炼成仙,这也是修身持家的正道。正如诗中所说:“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在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个叫景德镇的地方,是个交通要道。镇上百姓大多以烧制瓷器为生,各地商贾都会来这里采购,运往苏杭等地售卖,利润颇为可观。其中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丘乙大,是窑厂里的工匠,妻子杨氏擅长绘画。丘乙大做好瓷胚,杨氏就在上面描绘花草、人物,夫妻二人配合默契,日子过得还算富足。他们住在一条偏僻小巷里,生活衣食无忧。
杨氏三十六岁,容貌清秀,为人也活络。只是丈夫管得严,她只能偶尔背着丈夫与人往来,不敢明目张胆行事。夫妻俩育有一子,名叫丘长儿,今年十四岁,生性愚笨,还不会干活,整天在家瞎转悠。
有一天,杨氏肚子疼,想喝花椒汤,便给了长儿一文钱,让他去集市买花椒。长儿刚出门,就碰见了东隔壁同样做瓷胚的刘三旺家的儿子再旺。再旺十三岁,比长儿机灵,平日里就喜欢玩掷钱游戏。这掷钱游戏怎么玩呢?有时用八个或六个铜钱,掷出全是正面或全是反面,这叫“浑成”;有时用七个或五个铜钱,掷出一正一反间隔排列,这叫“背间”。平常长儿和再旺有钱时,常在巷口的空台阶上玩这个游戏。
这天两人在巷子里相遇,再旺又想拉着长儿玩,长儿说:“我今天身上没钱。”再旺问:“那你去哪儿?”长儿答:“娘肚子疼,让我买花椒煮汤。”再旺说:“你去买椒,肯定有钱。”长儿说:“就只有一文钱。”再旺提议:“一文钱也能玩,我也出一文,咱们赌正反,两个都是反面,你就把两文钱都赢走,两个都是正面我赢,一正一反不算。”
长儿犹豫道:“这文钱是买花椒的,要是输了,拿什么去买?”再旺劝道:“没关系,你要是赢了是运气好,输了我借给你,下次还我就行。”
长儿年纪小,做事欠考虑,当下就把那一文钱扔在地上。再旺也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铜钱丢了下来。按照掷钱的规矩,先掷出背面的人先掷,长儿的钱是背面,再旺的是正面,所以该长儿先掷。长儿捡起两枚铜钱,摊在第二根手指上,用大拇指掐住,微微弯下腰,喊了声:“背!”随即把钱掷出,果然两枚都是背面。长儿赢了,他收起一文钱,把另一文留在地上。
再旺又从兜里摸出一文钱,连同地上的那枚一起捡起,像长儿刚才那样,摊在手指上,大拇指掐住,弯腰喊了声:“背!”可这次掷下去,两枚都是正面,又输了。长儿把两枚钱都收走,加上自己原本的那一文,手里共有三文钱。
长儿一路赢钱,赌兴大增,便问再旺:“还有钱吗?”再旺不甘示弱:“钱有的是,就怕你没本事赢走。”说着,他伸手从兜里摸出十来枚崭新的铜钱,在手里捻着,嘴里啧啧称赞:“好钱!好钱!”然后问长儿:“还敢接着玩吗?”又丢下一文钱。
长儿这次一掷,又是两个背面。第四次轮到再旺掷,还是两个正面。就这样一连玩了十几次,每次都是长儿赢,他总共赢了十二文钱,感觉就像突然挖到宝藏一样高兴。长儿笑得合不拢嘴,拿起钱转身就要走。
再旺哪肯放他,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你赢了我这么多钱,想往哪儿跑?”长儿解释道:“我娘肚子疼,等着用花椒煮汤,我去去就回,等有空再来玩。”再旺却不依不饶:“我腰里还有钱,你要是能赢,这些钱全归你。”
长儿一心想走,再旺急得不行,大声嚷道:“你要是不敢玩了,就把钱还我!想用一文钱骗走我这么多钱,没那么容易!”长儿委屈地说:“我是凭运气赢的,又不是白拿你的。”再旺干脆把兜里的钱一股脑全掏了出来,地上的铜钱堆得高高的,约莫有二三十文,他喊道:“等我把这些钱都输光,就放你走!”
长儿毕竟是小孩子,见识短浅,看到这么多钱,贪心又冒了出来。再加上再旺死死缠住不放,只好继续玩。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这回好运转到了再旺这边。接下来的一二十次投掷,虽然两人互有输赢,但总体上再旺赢的次数更多。到最后,长儿赢的十二文钱又全输了回去,手里只剩下最初买花椒的那一文钱。
赌博场上,气势很重要。一开始长儿赢了一两文钱,胆子就壮了,运气也不错,所以连续获胜。可到了第二轮,他心里不情愿玩,又起了贪心,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等连续输了几文钱后,他开始舍不得,越发吝啬,气势也就泄了。而再旺憋着一股不服气的劲儿,又因为钱袋充实、胆子大,自然就赢了。
人这一辈子,一直富裕的日子好过,一直贫穷的日子也能过,但从富裕突然变贫穷,才是最难受的。长儿从一文钱开始玩,能赢到一两文就该知足了,可他一下子赢了十二文钱,手里攥都攥不住,感觉像是白手起家发了财,满心欢喜。他不把这些钱当作意外之财,而是当成自己的东西,结果又全输了回去,心里别提多郁闷了。他还幻想着能像第一次那样把钱赢回来,心想:“就算输了,他之前也说过会借钱给我,怕什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长儿忍不住又掷了一次,可这次掷出的又是两个正面。他心里一急,伸手去抢钱,可惜慢了一步,钱被再旺抢先抓在手里,全塞进了衣兜。长儿着急地说:“我就这一文钱,还要买花椒呢!你之前说过赢了就借我,怎么全拿走了?”
再旺因为之前长儿赢了钱想走,正憋着火,现在好不容易出了口气。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只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把钱借给长儿?他一把推开长儿的手,故意又跳又蹦地跑回巷子里。
长儿急得又哭又叫,也追进巷子,拉住再旺要钱,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场面乱作一团。
这边杨氏一直等着花椒煮汤,等了好久也不见长儿回来。她感觉肚子没那么疼了,就出门张望,一眼看见长儿和再旺扭打在一起,顿时火冒三丈,骂道:“小畜生!让你去买花椒不买,在这儿闹事,还不赶紧松开!”两个孩子听到骂声,这才松了手,再旺退到一边。
杨氏问长儿:“买的花椒呢?”长儿哭哭啼啼地说:“买花椒的一文钱,被再旺抢走了。”再旺连忙辩解:“他跟我玩掷钱游戏,输给我的!”按理说,杨氏这时应该责骂自己儿子不该赌博,而不是责怪别人。况且一文钱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既然输了,就算了。可杨氏一时糊涂,不仅没这么做,还引发了一场大祸,最终连累了许多人。这真是“做事不三思,必有后悔时;人若能百忍,自然少烦恼”。
杨氏因为等长儿等得恼火,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说儿子的钱是玩游戏输掉的,顿时破口大骂:“你个没教养的小混蛋!缺钱花,怎么不让你娘去……非要骗我家孩子玩钱!”她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抓再旺,一把揪住他的衣兜,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两下。
再旺被打得生疼,拼命挣扎,只听“啪”的一声,衣兜的带子挣断了,兜里的钱撒了一地。杨氏说:“把我那一文钱还来就行。”长儿得了母亲的暗示,趁机抓了一把钱,跑回自家屋里。
再旺见状,立刻大声喊起冤来。杨氏追进屋里,喝令长儿把钱还回去。长儿被母亲逼得没办法,把钱往街上一扔。再旺一边哭,一边骂,蹲在地上捡钱。等他捡完一数,发现少了六七文,料定是长儿藏了起来,就堵在门口不停地骂。
杨氏见状,也火了:“没见过你这么撒泼的小混蛋!”说完,“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回屋去了。再旺在门外又敲门又骂,一直闹到自己屋里。
再旺的母亲孙大娘正在厨房烧火,见儿子哭着回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再旺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提到杨氏骂他“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孙大娘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孙大娘平日里最疼这个儿子,又特别护短,她性格暴躁,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是这一片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和人吵架,她能连着骂上十来天不歇气,大家都叫她“绰板婆”。她和丘家只隔了几户人家,也知道杨氏平时有些行为不检点,只是之前没发生冲突,所以一直没说破。这会儿一听儿子的哭诉,顿时怒火冲天,冲到街头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自己背着老公……我没管你,你反倒来污蔑别人。我虽然看着普通,但一心为老公着想。我家前门不进尼姑,后门不进和尚,做事光明磊落,不像你……还好意思在街上骂人。就算你……也不该这么欺负小孩子。我家孩子年纪小,你别来招惹他。你要是……就去找你的老相好,多……也好去当贼!”
孙大娘一句句骂得难听至极,街上的人都被惊动了。杨氏本来就怕老公,不敢出去理论,又憋了一肚子气,只好把火撒在长儿身上:“都怪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出这么多事!”说着,拿起一根木柴,劈头盖脸地朝长儿打去,打得长儿头上鲜血直流,哇哇大哭。
这时,丘乙大刚从窑厂回来,远远就听见孙大娘的叫骂声,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每句话都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他心里纳闷:“这是哪家女人这么不检点,给老公丢脸,还惹得‘绰板婆’破口大骂?”等他回到家,见长儿哭哭啼啼,问清缘由后,才知道原来是自家惹出的麻烦。丘乙大是个要面子的硬汉子,担心被人笑话,一声不吭,只是满脸怒气地坐在那儿。而孙大娘的叫骂声一直没停,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平息下来。
丘乙大喝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把老婆杨氏叫到跟前,质问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背着我干的好事!跟了多少男人,都姓甚名谁?赶紧老老实实说出来,我自会去找他们算账!”杨氏本就害怕丈夫,听到这话,仿佛头顶炸响一个晴天霹雳,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敢开口辩解?
丘乙大见她不说话,愈发恼怒:“你这个泼妇,有胆子偷人,没胆子承认?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能瞒得过我,瞒不过街坊邻居!今天这事,让我以后怎么做人?你最好赶紧说清楚,也好让我心里明白!”杨氏颤抖着声音说:“根本没有的事,让我说谁去?”丘乙大紧追不舍:“真的没有?”杨氏硬着头皮回答:“没有。”
丘乙大火冒三丈:“既然没有,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你?你为什么任由他们编排,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明显是做贼心虚,理亏说不出话!要是真的清白,他们冤枉你,你今晚就吊死在他们家门口,既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帮我洗脱了耻辱,明天我也好找他们理论!”
杨氏哪里肯去,急得眼泪直流。丘乙大一连几个巴掌,把她推出大门,又扔给她一根麻绳,恶狠狠地说:“要死赶紧死!不死就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些男人!”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长儿想来开门,也被丘乙大一顿打骂,哭着睡着了。丘乙大酒意上头,也倒头睡去。
可怜杨氏被独自撇在门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满心懊悔,千错万错,都怪自己一时冲动,如今除了一死,再无别的办法。她自怨自艾了许久,担心天亮被人发现,慌慌张张拿起麻绳,摸黑去找刘三旺家。人在绝望时往往失了神志,刘家明明在东边第三家,她却迷迷糊糊往西走,走过了五六户人家,到了第七家。她见这家门面和刘家相似,也没仔细辨认,匆忙搬来几块砖头垫脚,把麻绳系在屋檐下,上吊自尽了。就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只因一文钱斗气,丢了性命。
再说西邻第七家,住着个打铁的匠人,外号“白铁”。他每天凌晨四更就起来打铁。这天夜里,他偶然打开大门小解,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他浑身发颤。定睛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屋檐下挂着个东西,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赶紧回屋点了盏灯,凑近一照,才发现是个刚上吊的妇人,早已没了气息,显然救不活了。
白铁心想,要是不管,等天亮被官府的人发现,自己肯定要惹上一场说不清的官司。他盘算着:“把她挪到别处,这事就和我没关系了。”于是强忍着恐惧,上前解开麻绳。白铁力气大,轻松把尸体取下,背到正街。他心慌意乱,也没仔细查看,随手把尸体丢进一户人家门口,头也不回地跑回家。这一夜,他吓得连铁都不敢打了,重新躺回床上,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丘乙大起床出门,想看看老婆的情况。他先跑到刘三旺家门前,没发现异常;又走到巷口张望,依旧不见踪影。他回到家,坐在那里暗自琢磨:“难道这贱妇逃到别处去了?”可又一想:“她平时很少出门,又是大晚上,能跑到哪里去?”他突然想到:“如果她没死,麻绳肯定还在。”于是又到门口查看,地上果然没了麻绳,心中顿时起疑:“肯定是死在刘家门首,被他们发现,藏起了尸体,想抵赖不认!”但转念又想:“刘三旺昨晚没回家,只有他老婆和儿子在家,他们哪有力气搬运尸体?”他越想越糊涂:“就算是小虫子也得有帮手,人做事能没有帮忙的?等他们开门,看他们什么反应,察言观色,总能知道真相。”
过了一会儿,刘家开了门,再旺出来准备去集市买馍馍点心,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慌。丘乙大心里越发没底,又在街头巷尾来回转悠,四处打听,却毫无头绪。他回到家,见长儿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顿时火冒三丈,掀开被子,对着儿子的腿狠狠打了几下。长儿从睡梦中惊醒,吓得直跳起来。丘乙大怒气冲冲地说:“你娘被刘家逼死了,你还不去讨个说法,还在这里睡大觉!”这话看似责骂,实则是怂恿长儿去闹事,好借机观察情况。
长儿一听母亲死了,立刻放声大哭,急忙穿上衣服,一边哭一边跑到刘三旺家门口,大声骂道:“你们这对坏东西!还我娘命来!”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哪里忍得住,快步冲出来,骂道:“你这个没教养的野孩子,竟敢欺负到我头上?”说着就揪住长儿的头发,正要动手打,见丘乙大走过来,才松了手。长儿在大街上又跳又叫,哭着喊着要母亲。丘乙大也按捺不住,跟着骂起来。孙大娘自然不甘示弱,再旺也跑出来帮母亲,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邻居们赶来劝开了。
丘乙大让长儿在家守着,自己去街上请人写了状纸,跑到浮梁县衙门,状告刘三旺和他妻子孙氏害死了杨氏。县令受理了案件,派人传唤原被告和相关邻里到衙门审问。孙大娘平时说话尖酸刻薄,经常得罪人,邻里们大多不喜欢她。所以在作证时,大家难免偏向丘乙大,把吵架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隐隐把杨氏的死归咎到孙大娘身上。
县令见众人说法一致,信以为真,认定是刘三旺把尸体藏了起来,想逃避罪责。他派人到刘家搜查,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因此无法定罪。县令暂时没有用刑,只是把孙大娘关了起来,又派人押着刘三旺去寻找杨氏的下落,让丘乙大先取保候审回家。这场官司变得十分棘手,谁也没想到,它会牵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再说白铁把杨氏的尸体扔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这家酒店的老板王公六十多岁,和老伴靠着卖酒为生。这天夜里,睡到五更时分,王公听见一阵敲门声,醒了之后却又没了动静。刚合上眼,又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他觉得奇怪,披衣起床,叫醒店小二,一起开门查看。只见街道上横躺着一个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
王公以为是个醉汉,对小二说:“你仔细看看,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要是附近的邻居,就去敲他家门,把人扶回去。”小二弯腰凑近查看,因为背着光,看不太清楚,见尸体脖子边垂着麻绳,还以为是马鞭,就说:“不是附近的人,估计是个马夫。”王公问:“你怎么知道?”小二说:“你看他身边有根‘马鞭’,所以猜是马夫。”王公说:“既然不是本地人,那就别管了。”
小二起了贪念,想拿走“马鞭”,伸手去捡,却怎么也拿不动。他以为压在尸体下面,使劲一扯,尸体突然直直地竖了起来。小二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哎呀!”慌忙松手,尸体“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王公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小二惊魂未定地说:“我以为是根鞭子,想去拿,没想到是个吊死的人,那是脖子上的绳子!”
王公一听,顿时慌了神。他想报官,又怕惹上官司;不报官,这事又没法说清楚。他和小二商量该怎么办,小二说:“这好办,只要让尸体离开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问:“那扔到哪里去?”小二说:“扔到河里吧。”两人说干就干,抬着尸体往河边走去。远远看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他们生怕被撞见,也顾不上其他,随手把尸体扔在河边,慌慌张张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提着灯笼走在河岸上的,是镇上有名的大户朱常。此人诡计多端,心眼儿比蜂窝还复杂,最喜欢打官司,只要能占到便宜,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几日,他正为了和邻县赵家争田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这天一大早,他带着十几个家丁,扛着扁担、绳索和镰刀,准备到田里割稻子,打算给赵家一个下马威。
走在最前面提灯笼的家丁,刚走到岸边,就看见一个人影横在地上,还以为是个醉汉,嘟囔着说:“这倒霉鬼,喝成这样。要是再翻个身,不就滚进河里送命了?”家丁卜才是朱常手下最能出坏主意的人,他一听,眼睛发亮,心想醉汉身上说不定藏着钱,立刻蹲下身子,伸手去摸那人腰间。手刚碰到,就像摸到冰块一样,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喊道:“原来是个死人!”
朱常一听是死人,眼珠子一转,顿时起了坏心思,赶忙压低声音说:“别吵嚷!把灯拿近点,看看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众人举着灯笼一照,发现是个上吊自尽的妇人。朱常眼睛放光,急忙吩咐:“快把她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搬到船尾藏好!”家丁们都傻了眼,有人忍不住问:“老爷,这妇人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咱们掺和进去,不是自找麻烦吗?”朱常摆摆手,阴笑着说:“你们别管,我自有妙用。”
家丁们虽然满心疑惑,但不敢违抗,七手八脚解开麻绳,叫醒看船的伙计,把尸体抬上船,藏在船尾,还用木板盖得严严实实。朱常又对卜才说:“你赶紧回去,叫五六个女眷过来。”卜才一头雾水,问道:“就割那二三十亩稻子,用得着这么多人吗?”朱常神秘兮兮地说:“叫你去就去,我自有打算。”卜才摸不着头脑,只好提着灯笼跑回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群女眷上了船。
船刚离开码头,众人就忍不住好奇,纷纷追问:“老爷,带这东西到底有啥用?”朱常得意地嘿嘿一笑,说:“咱们去割稻子,赵家肯定会来阻拦,少不了一场争斗,最后还得闹到官府。现在老天爷把这东西送来,正好让我省了打官司的麻烦,还有大把好处!”众人更迷糊了,忙问:“老爷,这怎么就能省官司,还有啥好处?”朱常凑过来,压低声音,把自己的毒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还不忘拍胸脯:“要是闹到官府,咱们准能占上风!”
众人一听,个个两眼放光,乐坏了,心想这钱简直是手到擒来,恨不得赵家的人立刻出现,好让他们大捞一笔。他们憋足了劲儿划船,小船像长了翅膀似的,转眼间就到了稻田边。
天刚蒙蒙亮,朱常让船停在一片荒僻没人的地方,离稻田还有一段距离。众人上了岸,找来一根又破又烂的草绳,把船拴在一根草根上,留一个人在船尾看守,其他人都下田割稻子。朱常则站在岸边,像只老狐狸似的,警惕地观察四周动静。
原来,这片地方叫鲤鱼桥,离景德镇十多里路,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太白村,属于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管辖。这里是两省交界,住户交错,情况复杂。和朱常争田的人叫赵完,也是个家财万贯的主儿。他虽然是浮梁县人,却住在婺源县,两边都有田产。眼下争的这三十多亩田,原本是赵完堂兄赵宁的。赵宁之前找朱常借了钱,用田做抵押,后来又偷偷把田卖给了赵完。为了遮丑,赵宁还继续租种这块田,两边糊弄了三四年。没想到赵宁最近去世,这田的归属就成了两家争斗的焦点,而田里的稻子还是赵宁在世时种下的。
有人可能要问,这田就在赵完家附近,他怎么不先把稻子割了,反倒便宜了朱常?其实赵完也是个霸道惯了的主儿,觉得这田是自己花钱买的,手续齐全,又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朱常一个外乡人,肯定不敢来割稻,所以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他哪里知道,朱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偏要硬碰硬,这会儿正带着人在田里割稻子呢。
很快,就有人把消息报告给了赵完。赵完一听,暴跳如雷:“这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地盘上撒野,简直是来送死!”他儿子赵寿还算冷静,劝道:“爹,老话说‘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可别小瞧了他。”赵完问报信的人:“他们来了多少人?”报信人说:“十来个男人,六七个女人。”赵完一听,恶狠狠地说:“既然这样,咱们也叫女眷上!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全给我抓回来,打断他们的腿!再把船拖上岸,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说完,立刻召集了二十多个壮汉,十来个妇女,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气势汹汹,像一阵狂风似的朝稻田扑去,赵完父子则在后面跟着压阵。
远远地,赵家的人就大喊:“偷稻子的贼,别想跑!”朱常的家丁和女眷们看到赵家来人,立刻扔下镰刀,往河边跑去。到了岸边,朱常大声吆喝:“快脱衣服!”众人赶紧把外衣脱下来,堆成一堆,让一个妇人守着,然后又转身朝赵家的人喊道:“来啊!有本事就来,谁输谁是孬种!”
赵家有个叫田牛儿的雇工,仗着自己力气大,第一个冲了出来。朱常这边的人见他来势汹汹,往两边一闪,等田牛儿冲进来,男男女女立刻围了上去。田牛儿大喊一声:“来得好!”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朝着一个壮实的村夫脸上砸去,本以为能一拳打倒一个,后面就能轻松取胜。没想到那村夫反应极快,头一偏,拳头打空了。还没等田牛儿收回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动弹不得。田牛儿急忙抬起左拳,可还没等打出去,又被另一个人抓住,两边使劲一扯,他彻底没了反抗的余地。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拉的拉,轻轻松松就把他抬上了船。
那根破草绳本来就系在不牢的草根上,哪经得起折腾,田牛儿刚被抬上船,绳子就断了。船尾看守的人早就准备好了,用船篙拦住,众人把田牛儿扔进船舱,就是一顿乱打。赵家后面的人看到田牛儿被抓走,一窝蜂地冲上船救人。朱常这边的妇女们很有默契,纷纷散开,故意让他们上船。
说时迟那时快,等赵家的男女老少都上了船,撑船篙的人猛地把船篙往岸上一点,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河中央漂去。船上人多船轻,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就翻了,两家四十多个人全掉进了水里。妇女们水性差,连滚带爬地往岸上逃;男人们还在水里扭打,水花四溅,岸上看热闹的人眼睛都看花了,大声喊着别打了,有话上岸说。
混乱中,卜才瞅准机会,把藏在船里的女尸推进水里,扯开嗓子大喊:“救命啊!赵家打死人了!”朱常带着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也跟着一起喊,声音震天响。赵家的妇女们刚爬上岸,正忙着拧湿衣服,一听打死人了,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水里的男人们也慌了神,也顾不上打架了,拼命往岸上游。朱家人趁机追着打,赵家的人吃了大亏,好不容易爬上岸,撒腿就跑,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
朱常的家丁们还想追上去教训赵家的人,朱常伸手拦住,沉声道:“现在可不是打架的时候,先把尸首收拾好,抬到他家屋里,再从长计议。”众人七手八脚把女尸拖上岸,卜才立刻扑过去,假模假样地哭喊着“娘子”,演得像模像样。朱常又吩咐把船上的船篙、船桨捞起来,寄放在佃户家里,随后转身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各位街坊邻居,刚刚的事大家都亲眼所见,人是活生生被打死的,我们可没冤枉赵完。要是闹到官府,还得麻烦各位做个证,照实说就行。”这番话看似在求大家作证,实则是想拉人帮忙调解,把事情往“私了”的方向引。
这时,要是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公道,拦住朱常不让他把尸首抬去赵家,这场风波或许就此平息,也不至于后来闹出那么多条人命。可赵完父子平日里蛮横惯了,大家都怕惹麻烦,再说也摸不透朱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竟无一人出头。朱常见没人阻拦,便让众人穿好衣服,用芦席把尸首裹起来,捆扎结实,派四个人抬着,浩浩荡荡地朝赵完家走去。看热闹的人也都跟在后面,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另一边,赵完父子远远跟着,见自家的人追着朱家跑,心里正暗自得意。等走近了,却见自家的妇女、家丁们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似的四处奔逃。赵完大吃一惊,喊道:“我们人多势众,怎么反倒被他们打下水了?”他快步上前询问,众人惊慌失措地叫嚷:“老爷,大事不好,快回去吧!”赵寿也怒声质问:“你们怎么这么没用,被打成这样?”众人哭丧着脸说:“挨打是小事,可他家死了人,这可怎么办?”
赵完一听“死人”二字,顿时像被抽了骨头,半边身子都软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半步也挪不动。赵寿和田牛儿赶忙左右架着他,连拖带拽地回到家里。赵完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缓过神,颤声问:“怎么就打死人了?”众人七嘴八舌,把翻船打架的经过说了一遍,又疑惑地说:“我们没打女人啊,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难不成是淹死的?”赵完急得六神无主,只是不停地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全家老小都聚在一起,个个惊慌失措。
正乱作一团时,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报信:“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本就惊魂未定,这下又被吓得呆若木鸡。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计生”,赵寿眼珠子一转,突然计上心来,压低声音说:“爹,别慌,我有办法!”他转头对众人吩咐:“你们都躲到外面去,等他们进来,听到我敲锣,留几个人守住门口,其他人立刻冲进来抓人,一个都别放走!到了官府,就说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人命的事自然能从轻发落。”众人领命,迅速散开。赵完怕又闹出人命,叮嘱道:“只许抓人,不许动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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