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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见房德回衙,她本想发火,但为了先探探口风,脸上反而堆起笑容,问道:“在外面忙什么,这么久不回来?”房德兴奋地说:“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的大恩人来了!差点就错过了,幸好我眼尖,把他请到县里,所以多留了几天。我正想和你商量,准备些礼物送他。”贝氏疑惑地问:“什么大恩人?”房德说:“就是当年救我命的畿尉李相公啊!因为我逃跑,连累他丢了官。他现在要去常山拜访颜太守,路过这儿,那个狱卒王太也跟着来了。”
贝氏又问:“原来是他啊,你打算送他多少东西?”房德说:“这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当然要重重报答!”贝氏试探着说:“送十匹绢够不够?”房德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太轻巧了,这么大的恩人,十匹绢连送给他的仆人都不够。”贝氏不高兴了:“瞎说!你当县官,家里人都未必能一下子赚到十匹绢,一个来打秋风的,凭什么仆人都要这么多?我看差不多就行了。”她顿了顿,又说:“算了,我再添十匹,赶紧把人打发走。”
房德连忙摇头:“你这说的什么话?他救了我的命,还给我盘缠,又丢了官职,二十匹绢哪够?”贝氏向来小气,这二十匹绢她本就舍不得,只是看在对方是丈夫救命恩人的份上才勉强答应,已经觉得自己很大方了。没想到房德还嫌少,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没好气地说:“那送一百匹怎么样?”房德却说:“一百匹只够送给王太。”
贝氏一听,一百匹还只够送仆人,更不知道要送李勉多少,一下子火了:“王太送一百匹,那李勉至少得五百匹吧?”房德还是摇头:“五百匹也不够。”贝氏彻底怒了:“那干脆凑足一千匹好了!”房德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贝氏气得直接朝房德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你是不是疯了?你才当了几天官,往家里拿回过多少东西?
贝氏气得大声嚷道:“出手倒是大方得很!恐怕把我卖了,都凑不出一半的钱来!上哪儿弄那么多绢送人?”房德见妻子发火,赶忙安抚:“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贝氏不依不饶:“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有本事,自己去送,别来跟我说!”房德无奈道:“实在不够的话,只能从官库里拿些了。”
贝氏一听,提高声调斥责:“嗬!你胆子可真大!官库里的钱粮那是朝廷的,你竟敢私自挪用?万一哪天上司来核查,你拿什么交代?”房德被说得心烦意乱,苦恼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恩人急着要走,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办法,这可怎么办?”他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思索着。
贝氏见丈夫铁了心要送厚礼,心疼得像被剜肉,心中顿时生出恶念,语气一转,故作神秘道:“瞧你这没主见的样子,这点事都拿不定主意,以后还怎么做大官?我倒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房德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急忙追问:“什么办法?”贝氏冷冷地说:“自古就说‘大恩不报’,不如今晚找个机会,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房德气得耳根通红,怒喝道:“你这个糊涂婆娘!当初就因为跟你要匹布做衣服,你不肯给,我才出去求朋友,结果被坏人诱骗入伙,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这位恩人舍弃自己的官职救我,咱们夫妻哪有今天团聚的日子?你不劝我行善,反倒教唆我伤害恩人,你的良心何在?”
贝氏见丈夫发火,立刻换了副笑脸,假惺惺地说:“我这是为你好,怎么就成了恶语?我说得在理,你就听;没道理,不听便是,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房德强压怒火:“那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贝氏振振有词:“你还在为当年不肯给你布的事记恨我?你好好想想,我从十七岁就跟着你,家里日常开销,哪一样不是我操持?难道真的舍不得那两匹布?我是听说从前苏秦没发迹时,家人故意对他冷淡,以此激励他,后来他做了六国丞相。我也是想效仿这个办法,激励你上进。谁知道你时运不济,碰上了强盗,又没有苏秦的志气,跟着他们胡来,惹出大祸。这是你自己的过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李勉当年真的是出于义气放了你?”房德反驳:“难道还是假的?”
贝氏冷笑一声:“你也算聪明,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那些掌管刑狱的官员,大多贪婪残酷,就算是至亲犯了事,都未必肯留情。你和他素不相识,又确实犯了罪,他怎么会为了你,轻易舍弃官职?无非是听说你是强盗头目,觉得你肯定藏有赃物,想放了你,让你私下里送钱给他,好上下打点。这样一来,他的官职保住了,又能捞一笔。不然,那一伙强盗,为什么只放了你一个?他哪知道你是个穷光蛋,直接跑了,他也只能认栽。如今打听到你在这里做官,这不就来了?”
房德连连摇头:“不会的,他当初放我,是一片好意,哪有这么多算计?这次他去常山,只是偶然路过,还怕耽误我办公,故意转过头不相见,根本不是特意来找我的,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贝氏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他说去常山,那是骗你的,你怎么就信了?别的不说,就看他带着王太一起,就能看出他的来意不简单。”房德不解:“带着王太又怎么了?”
贝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也太糊涂了!李勉去拜访颜太守,或许是真的。可王太是京兆府的狱卒,难道也和颜太守有交情?他跟着一起去干什么?要是真不想打扰你,把头转过去就行了,何必停留这么久?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哪是什么好意?如果真急着去常山,怎么会在这儿一住好几天?”房德辩解:“是我再三挽留,他才留下的。”贝氏撇撇嘴:“这也是他试探你的手段,看看你对他的心意诚不诚。”
房德本就没什么主见,被妻子这番话一忽悠,心中渐渐起了疑心,沉默不语。贝氏见火候差不多了,又添了一把火:“说到底,这恩情是没法报答的。”房德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贝氏掰着手指分析:“报得少了,他一旦翻脸,把你以前的事全抖出来,到时候别说官职不保,恐怕还会被当成越狱强盗抓起来,性命都难保;报得多了,他就会把这当成惯例,时不时来索要。要是每次都满足他还好,稍有不满,旧事重提,你还是脱不了干系。这不还是个定时炸弹?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要是不听我的,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房德听着听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想法已经开始动摇。他又犹豫了一下,说:“可我主动要报恩,他却从来没提过,说不定他没这个意思。”贝氏轻蔑地笑了:“他还没看到你的诚意,自然不会开口,等你要送的时候,就有得说了。还有,他这次来,就算没别的想法,你的前程也保不住了。”房德一惊:“为什么?”
贝氏继续说道:“李勉来了,你对他热情相待,衙门里的人肯定会问他的身份。他的家人难道会替你隐瞒?肯定如实相告。衙门里的人嘴巴最是厉害,要是知道你以前是强盗,肯定当成大新闻传开。同僚们就算不当面笑话你,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够你受的,到时候你还怎么在这里做官?这还算小事。李勉和颜太守是好友,到了那儿能不说你的事?听说颜太守脾气古怪,又是你的上司,这事要是在河北传开,你连夜逃走都算晚的。到时候又要回到从前穷困潦倒的日子,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现在趁早动手,还能避免在颜太守那儿出丑。”
房德原本就担心李勉的家人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听妻子这么一说,正好戳中了他的心病。之前报恩的念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连称赞:“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不然差点害了自己。但他来的时候,整个衙门的人都知道,明天人不见了,不会被怀疑吗?而且尸首也不好处理。”
贝氏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等会儿出衙,只留下几个心腹,其他人都打发走。把他们主仆灌醉,夜深人静的时候,派人把他们解决了。然后放一把火烧了书院,明天找出些残骸,假装痛哭一场,装棺入殓。到时候大家只会以为是失火遇难,谁会怀疑?”房德大喜过望:“好计!好计!”说着就要起身去衙门。
贝氏深知丈夫心思不定,怕他和李勉见面后,又改变主意,连忙拉住他:“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房德听了妻子的话,又留了下来。古人说得好:“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俗话说“隔墙有耳,窗外有人”。房德夫妻在屋内密谋时,贝氏一门心思撺掇丈夫害人,完全没留意周围是否有人偷听。她只觉得这是自己的私宅,不会有外人,便肆无忌惮地说着恶毒的话。
没想到房德家的仆人路信,一开始听到贝氏发火吵闹,就贴在隔壁墙上偷听。从夫妻二人争吵送多少礼,到谋划放火烧屋杀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惊得后背发凉。路信心想:“原来我家主人以前做过强盗,全靠这位李官人救命,如今却要恩将仇报,还有天理吗?连这么大的恩人都这样对待,我们做奴仆的,要是稍有差错,岂不是性命难保?跟着这种冷酷无情的人,还有什么前途?”
他又转念一想:“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我救了这四个人,也算积点阴德。”可随即又担心:“要是放他们走了,房德肯定不会饶过我,不如我也一起逃走。”于是,路信偷偷拿了些银两藏在身上,瞅准一个机会,悄悄溜出了私衙,直奔书院而去。
到了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里煮茶,坐在门槛上,拿着扇子打瞌睡,路信也没叫醒他,直接轻手轻脚走进书房。一看,王太等人都不在,只有李勉正端正地坐在桌前,翻看书籍。
路信急忙走到桌旁,压低声音说:“相公,大祸临头了!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李勉大吃一惊,连忙问:“祸从何来?”路信把他拉到一旁,将刚才听到的阴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着急地说:“我念您无辜受害,特来报信。再不走,一会儿就性命难保了!”
李勉听后,只觉得浑身像掉进冰窖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扑通”一声给路信跪下,感激地说:“要不是你仗义相救,我今天必死无疑!这份大恩大德,我一定厚报,绝不像房德那样忘恩负义!”路信慌忙回拜,小声说:“相公别大声说话,万一被支成听见,走漏了消息,我们都活不成!”
李勉担忧道:“我走了,会连累你,这可怎么办?”路信说:“我孤身一人,等您走后,我也远走高飞,您不用担心。”李勉连忙说:“既然这样,不如跟我一起往常山吧!”路信说:“您愿意收留我,我愿一辈子追随您!”李勉感动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怎能这么说!”
李勉赶忙叫王太,连喊十几声,却没人应答,急得直跺脚:“他们都去哪儿了?”路信说:“我去找他们!”李勉又说:“马匹都在马棚,这可怎么弄?”路信说:“我去想办法牵来!”
路信匆匆跑出书房,回头一看,支成已经不在门槛上打盹了。他跑进厢房查看,也没见人影。原来支成刚才去上厕所了。路信以为支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跑去给房德报信了,心里慌乱不已,急忙跑回去对李勉说:“相公,不好了!支成肯定听见了,去报信了,赶紧走,等不及其他人了!”
李勉又惊出一身冷汗,吓得说不出话,顾不上拿行李,拉着路信跌跌撞撞地跑出书院。衙门里的衙役们看到李勉慌张的样子,原本坐着的都站了起来。李勉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县衙仪门外。
刚到门口,就看到三匹马拴在那里,这是给县令、主簿、县尉准备的坐骑。路信灵机一动,对马夫说:“李相公要去西门拜客,快把马牵来!”马夫知道李勉是县令的贵客,又听说是县令管家吩咐的,哪敢不从?急忙牵来两匹马。
李勉刚上马,王太手里提着一双麻鞋,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前,问:“相公要去哪里?”路信赶忙接口说:“相公去西门拜客,你们刚才都跑哪儿去了?”王太解释:“我的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要拜哪位客人?”路信催促道:“别问了,跟上来就是!”又让马夫把第三匹马牵给王太。
三人骑马出了县衙,马夫在后面跟着。路信对马夫说:“一会儿就回来,你不用跟着了。”马夫便停了下来。
离开县衙后,李勉猛抽一鞭,马儿飞奔而去。王太见主人如此匆忙,不知道到底要去拜什么客人。没跑出多远,另外两个仆人也各自提着麻鞋追了上来,远远看见主人,就闪到路边问:“相公要去哪里?”李勉头也不回地说:“别问了,赶紧跟上!”话刚说完,马已经跑远了,两个仆人拼命追赶,哪里追得上。
眼看快到西门,突然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巷子里冲了出来。路信定睛一看,原来是房德的心腹陈颜和一个令史。两人见到李勉,急忙下马行礼。路信见机行事,大声说:“李相公的随从还缺马,不如把陈干办的马借给他用用!”李勉心领神会,勒住马说:“如此甚好!”
路信对陈颜说:“李相公去拜客,借你的马给随从骑一下,很快就还回来。”陈颜和令史正想讨好李勉,好让他在房德面前美言几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说:“相公请用!”
过了一会儿,两个仆人连跑带跌地赶了过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陈颜二人把马鞭和缰绳递给他们,看着李勉一行人快马加鞭出了城门,二十个马蹄声如擂鼓一般,沿着大道,朝着常山方向飞驰而去,真像是冲破牢笼的凤凰,挣脱金锁的蛟龙。
再说另一边,支成上完厕所回来,煮好茶端进书房,却发现李勉不见了。他以为李勉在花园里散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心想:“肯定是这两天坐久了闷得慌,出去闲逛了。”
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还不见李勉回来,支成便走出书院查看。刚到门口,迎面撞见房德。原来房德被老婆留了许久,才起身准备去县衙,正好碰上支成,便问:“看见路信了吗?”支成说:“没看见,估计是陪李相公出去闲逛了。”
房德心里犯起了嘀咕,正打算让支成去寻找,陈颜匆匆赶来。房德忙问:“见到李相公了吗?”陈颜说:“刚才在西门碰见了。路信说要去拜客,还借了我的马给随从骑。一行五个人,骑马跑得飞快,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房德一听,料定是路信泄露了消息,心里暗暗叫苦,也不再多问,转身回到私衙,把情况告诉了贝氏。贝氏听说人跑了,也慌了神:“糟了糟了,这祸事来得更快了!”
房德见老婆也急得不行,顿时慌了手脚,埋怨道:“早知道就不该听你的!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贝氏却镇定下来,恶狠狠地说:“别慌!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肯定没跑远,赶紧叫几个心腹,连夜追上去,扮成强盗把他们杀了,一了百了!”
房德把陈颜叫进衙,商量对策。陈颜摇头说:“这办法不行。一来我们平时只会伺候人,从没杀过人;二来万一被人撞见抓住,小命就没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用大动干戈,能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房德眼睛一亮:“快说说什么好计策?”陈颜说:“我家隔壁,一个月前搬来一个神秘人,不知道叫什么,也不做正经营生,每天喝得烂醉才回家。我觉得他来历不明,就留心观察。有一天,一个穿着青布锦袍的豪杰,带着几个随从,骑马来到他家,一住就是三天。我偷偷问随从他们是谁,没人肯说。有个人悄悄告诉我,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首级,还能日行百里。他特别讲义气,曾经在长安闹市替人报仇,白天杀人后,就躲到这里来了。相公不如备些礼物去求他,就说被李勉陷害,让他帮忙报仇。要是他答应了,事情就解决了,多好!”
房德有些犹豫:“这办法虽好,只怕他不肯帮忙。”陈颜胸有成竹地说:“他看您是一县之主,屈尊求他,肯定不会推辞,说不定连礼物都不收!”
躲在屏风后的贝氏听得清清楚楚,连忙说:“这主意好!赶紧去求他!”房德问:“送多少礼物合适?”陈颜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义士,不看重钱财,送三百两金子就行。”在贝氏的再三催促下,房德准备好三百两金子的礼物,打算去求剑侠帮忙杀人。
傍晚时分,房德换上便服,在陈颜和支成的陪同下,没有骑马,悄悄地步行前往陈颜家。陈颜家坐落在一条冷清的小巷里,周围只有四五户邻居,环境十分寂静。陈颜请房德到屋内坐下,点上灯火,透过墙壁缝隙张望,发现那位神秘人还没回家。他又走到门口等待,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又是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撞进屋里。
陈颜急忙跑回来报告,房德立刻起身准备前往。陈颜提醒道:“相公得提前想好说辞,见了他还得放低姿态,这事才有希望办成。”房德点头应下,三人一同来到神秘人家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屋内传来声音:“谁啊?”陈颜压低声音回答:“本县知县相公,特来拜访义士。”那人醉醺醺地说:“这儿没有什么义士。”说着就要关门。陈颜赶忙阻拦:“先别关,还有话要说。”那人不耐烦道:“我赶着睡觉,没功夫听,有话明天再说。”房德连忙说道:“耽误不了多久,说几句话就走。”那人这才松口:“那进来吧。”
三人进了门,随手掩上。穿过一间屋子,来到一间小小的客堂,屋内灯烛明亮。房德一进门就扑通跪下,说道:“不知义士来到本县,没能及时迎接,今日有幸相见,真是了却我一桩心愿!”那人伸手将他扶起:“您身为一县之主,何必行此大礼,传出去多失体面。况且我也不是什么义士,您认错人了。”房德坚持道:“下官就是专程来拜访义士的,怎会认错?”随即示意陈颜、支成献上礼物,说道:“这点薄礼,权当请义士喝酒,还望您收下。”
那人笑着推辞:“我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四海为家,没什么本事,哪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我也用不上,快拿回去吧。”房德又躬身恳求:“礼物虽轻,却是我的一片诚意,还请您不要拒绝。”那人疑惑道:“您突然屈尊来找我,还送这么厚的礼,到底所为何事?”房德说:“等您收了礼物,我再详细相告。”那人正色道:“我虽贫穷,但绝不收无名之财。您要是不说清楚,这礼我坚决不收。”
房德见状,假意哭着拜倒在地:“我蒙受天大的冤屈已久,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早就听说义士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有聂政、荆轲那样的本事,所以才斗胆前来,求您可怜我含冤受屈,出手相助,替我杀了仇人,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那人连连摆手:“我说您认错人了,我连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哪有能力帮您办大事?况且杀人可不是小事,要是被人听见,还得连累我,您快请回吧。”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房德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说道:“我听说义士一向忠义,专门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有古代侠士的风范。如今我身负大冤,您却不肯相助,看来这仇是报不成了!”说罢,又装模作样地哭起来。那人冷眼旁观,见他这般模样,以为是真情流露,便问:“您真的有冤屈?”房德连忙道:“若不是天大的冤屈,怎敢来求您?”那人这才说:“既然这样,先坐下,把冤屈的经过、仇人的姓名和下落,详细说来。我能办就办,办不了也别勉强。”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下,陈颜和支成站在一旁。房德编造了一套谎言,颠倒黑白地说:“李勉当年诬陷我为强盗,对我严刑拷打,把我关进大牢,还几次派狱卒王太来谋害我,多亏被人发现才保住性命。后来多亏其他官员查明真相,我才得以释放,还当上了这个县令。如今他又和王太一起来要挟我,勒索千金,贪得无厌,甚至还串通我家的奴仆,暗中行刺。事情败露后,刚刚带着那个奴仆逃往常山,准备唆使颜太守来对付我。”一番话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人听完,勃然大怒:“原来您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我怎能坐视不管!您先回县衙,这事包在我身上。今夜我就往常山方向去,找到这个仇人,替您报仇,半夜就回县衙向您复命。”房德连忙说:“多亏义士仗义相助,我一定点灯等候。事情办成后,必有重谢!”那人脸色一沉:“我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向来是拔刀相助,岂会贪图你的回报?这礼物我也绝不能收!”话音未落,人已飘然出门,速度快得像一阵风,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房德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感叹:“真是奇人啊!”无奈之下,只好先把礼物收起来,打算等他复命时再送。正所谓: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另一边,王太带着两个仆人,见主人出了城门,既不拜访客人,还一路狂奔,心里满是疑惑。他们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天色渐晚,却还不找地方投宿。这天是农历十三,一轮明月早早挂在天空。借着月光,他们顾不上道路崎岖,拼命赶路,生怕后面有人追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大约到了二更时分,他们一共走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这里已经属于井陉县管辖。此时众人又渴又饿,马匹也渐渐走不动了。路信提议:“已经跑出这么远,估计安全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赶路吧。”李勉觉得有理,便去找旅店。可此时夜深,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住处。
直到镇子边缘,才看见一家店门半开半掩,店里的人还在收拾东西。他们赶紧下马进店,把马匹卸下鞍辔,拴在马槽边喂草料。路信对店主说:“老板,给我们找个干净的房间住下。”店主回答:“不瞒您说,我这儿的房间都很干净。现在就剩一间空房了。”说完让小二掌灯,带他们进了房间。
李勉坐在一条板凳上,累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相公,房县主诚心诚意地挽留您,还说后天派车马送您,舒舒服服地走不好吗?您为什么反而丢下行李,像逃难似的连夜赶路,受这份罪?路管家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勉长叹一声:“你们哪里知道内情?要不是路管家,我们早就性命不保了。如今能虎口脱险,已是万幸,还顾得上什么行李和辛苦?”王太忙问究竟。李勉正要开口,店主见他们五个人骑着五匹马,深夜投宿还没带行李,心里起了疑心,走进来询问:“几位客官是做什么生意的?从哪儿来?这么晚才到这儿?”
李勉满心的愤怒正无处发泄,见店主询问,便说:“说来话长,您坐下,我慢慢给您讲。”于是,他把房德当年为盗入狱,自己因爱惜其才貌,暗中让王太将他释放,结果自己因此罢官,以及这次途中相遇,房德起初热情款待,后来听信老婆谗言,设计谋害自己,多亏路信通风报信才得以逃脱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王太听完,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店主也不禁连连感叹。
路信见李勉惊魂未定,连忙对店主说道:“老板,我家相公赶路累坏了,赶紧准备酒菜,吃完好休息,明天还要接着赶路。”店主应了一声便出去准备。就在这时,床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全身装束利落,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浑身散发着威严与杀气。李勉主仆几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大汉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李勉,语气沉稳地说道:“不必惊慌,听我把话说清楚。我是个行侠仗义的人,平生最恨负心之徒,专爱替天行道。刚才房德编造谎言,反咬一口,说你诬陷他、想谋害他,求我来取你性命。没想到这贼子竟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幸好你说出实情,不然我险些铸成大错,误杀了好人。”
李勉听后,感动得再次跪地磕头:“多谢义士救命之恩!”大汉伸手拦住:“不用谢,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他便快步走到庭院中,轻轻一跃,身形矫健地跃上屋顶,动作快如飞鸟,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李勉等人吓得目瞪口呆,舌头都伸在外面收不回去,满心忐忑,既不敢睡觉,也没心思吃饭,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道这位义士再次回来会是怎样的情形。
再说房德这边,他带着老婆满心欢喜地回到县衙。看到礼物原封未动,大事似乎已成定局,贝氏脸上笑开了花,连忙让人在堂上摆下丰盛的酒席,夫妻俩点着蜡烛,满心期待地等着义士前来复命,陈颜也留在衙中一同等候。
到了三更时分,只听见庭院里栖息的鸟儿突然受惊鸣叫,树叶纷纷飘落,一道黑影闪过,义士跨入堂中。房德抬头一看,只见义士一身装扮如同天神下凡,比之前更显威风,他又惊又喜,急忙上前迎接。谁知义士毫不客气,满脸怒气,大步走到堂中,在主位上坐下。房德夫妻慌忙跪地拜谢,刚想开口询问事情进展,义士突然怒容满面,“唰”地一下抽出匕首,指着房德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李畿尉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仅不知报答,反而听信妇人之言,恩将仇报。事情败露后,他都已经逃走了,你不但不知悔改,还编造谎言,哄骗我去行刺。若不是他说出真相,连我都要背上不义的骂名!今天不剐你一万刀,难消我心头之恨!”
房德还没来得及辩解,寒光一闪,人头已经落地。贝氏吓得瘫作一团,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她,此刻心胆俱裂,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义士转头指着她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不但不劝丈夫行善,还唆使他伤害恩人,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肝到底长什么样!”说着,义士猛地跳起身,一脚将贝氏踢翻在地,用左脚踩住她的头发,右膝压住她的双腿。贝氏连连求饶:“义士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义士怒喝道:“你这毒妇!我想饶你,可你之前怎不饶人?”说罢,手中匕首狠狠刺下,从她胸膛一直剖到肚脐下方。
义士将匕首叼在嘴里,双手用力撕开伤口,把五脏六腑掏了出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中,拿到灯下仔细查看:“我还以为你这毒妇的心肝和别人不一样,原来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就这么狠毒!”说完,随手将脏器扔到一边,又割下她的首级,把两颗头颅放在一起,装进随身的皮囊里。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藏好匕首,提起皮囊,大步走到庭院中,翻墙离去,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另一边,李勉主仆在旅店里提心吊胆地守到五更天。突然,一道金光从庭院中飞射而入,众人吓得急忙起身,定睛一看,正是那位义士。义士放下皮囊,说道:“那两个负心贼已经被我惩处,首级在此。”说着,从皮囊中取出两颗头颅。李勉又惊又喜,赶忙跪地拜谢:“义士如此高义,古今罕见!恳请告知姓名,日后定当报答!”义士笑着摆摆手:“我向来不留姓名,也不求回报。刚才我从床下现身,日后若再相见,就叫我‘床下义士’吧。”
说完,义士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用小指甲挑了一点,弹在首级的断口处,然后对着李勉一拱手,转眼间便跃上屋檐,众人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勉看着地上的两颗人头,正发愁如何处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两颗人头渐渐缩小,不一会儿就化作一滩清水,李勉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路信拿出钱钞结清房钱,众人收拾好马匹,继续赶路。有人可能会疑惑,李勉骑马跑了六十多里才到旅店,义士没有坐骑,怎么能一夜之间往返自如呢?其实这正是前面提到的,义士身怀绝技,能瞬间飞行百里,对剑侠来说,这不过是平常之事。义士受房德所托时,天还没黑,等他去追赶时,李勉还在赶路,他便提前埋伏在旅店。凭借神出鬼没的剑术,他悄悄潜入旅店,躲在床下,店里的人竟毫无察觉。
李勉一路上平安无事,两天后终于到达常山,走进太守府拜见颜太守。老友相见,格外高兴,颜太守热情地将他留在衙署中休息。颜太守见李勉没带行李,心中疑惑,便询问缘由。李勉将一路上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颜太守听后惊讶不已。
又过了两天,柏乡县上报县令夫妻被杀的公文送到府里。原来那天晚上,陈颜、支成和几个奴仆看到义士行凶,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直到天亮才敢露面。众人只见两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五脏六腑散落一旁,首级不知去向,桌上的财物却完好无损。众人叫苦不迭,赶紧报知主簿、县尉。两人赶来查验后,仔细询问事情经过,陈颜无奈之下,只好将房德想害李勉、求人行刺的前因后果如实说出。
主簿和县尉商量后,觉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如实上报怕会牵连到颜太守,也有损县令的名声。于是他们隐瞒了真相,只说半夜有盗贼潜入县衙,杀死县令夫妇后,盗走首级,凶手无从查找。就这样,他们把这件事圆了过去,一面安排人买棺入殓。颜太守按照这个说法,将公文上报给上司。当时河北一带由安禄山掌控,他得知房德被杀,心里暗自高兴,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便批复下来,要求当地严加缉拿凶手。
李勉听说这个消息后,担心事情会牵连到自己,便向颜太守告辞,返回长安老家。恰逢王鉷因事入狱,之前被弹劾罢官的官员都得以重新起用,李勉也官复原职,担任畿尉。不到半年,他又升任监察御史。
一天,李勉在长安街头出行,忽见一个身穿黄衫的人骑着白马,后面跟着两个胡人奴仆,在他的仪仗队中横冲直撞,随从们怎么吆喝都没用。李勉定睛一看,竟是昔日的“床下义士”,他连忙下马行礼:“义士别来无恙?”义士笑着说:“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李勉说:“我日夜感念您的恩情,怎会忘记!请您到我府上一叙。”义士推辞道:“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今天实在不便。如果大人不嫌弃,能否到我的住处聊聊?”李勉欣然应允,两人并马而行。
他们来到庆元坊,走进一个小角门,穿过几重院落,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宏伟的大宅院,厅堂楼阁高耸入云,家中奴仆就有数百人。李勉心中暗暗惊叹:“果然是奇人!”两人进入堂中,重新见礼后分宾主坐下。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程度堪比王侯的酒席便摆了上来,义士还唤出家乐在庭院中演奏,乐工们个个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义士谦虚地说:“家常便饭,招待不周,还请大人不要见怪。”李勉连连称谢。
席间,两人谈论古今英雄事迹,相谈甚欢,直到傍晚才散去。第二天,李勉准备了礼物再次登门拜访,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座空宅,义士早已不知搬到何处。李勉只能感叹一番,遗憾而归。后来,李勉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中书门下平章事,还被封为汧国公,王太和路信也在他的帮助下谋得小官职。正如诗中所说: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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