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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 ,意思是不可推诿。可公子还在那儿不停地解释。老爷这下可有些生气了,“喂”了一声,直接说起了汉话:“你这话怎么这么糊涂!我倒要问你,什么叫‘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安太太这才明白,父子俩这是在牛角尖里打转,各说各的了,连忙说道:“玉格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你父亲既然这么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你父亲的话,别再啰嗦了!”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急得满脸通红,为难地说:“儿子哪敢固执?只是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
安老爷听了,更不高兴了,厉声说道:“这话越发荒谬!那‘以父母之心为心’这句话,朱子的注解是怎么讲的?难不成你这个参赞大臣,心思比圣贤还高深?”
公子一看父亲真的发火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关键时刻,还是舅太太最会打圆场,她说道:“我看阿哥不是固执,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说到底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磕头。还是我来帮他一把!”说着,伸手拉住公子的胳膊,说:“别再说了,赶紧给你老爷、太太磕头!”
公子被舅母这么一拉,心里想着:“要是再继续推辞,可就说不过去了。”只好跪下来给老爷谢恩。老爷这才稍稍露出了点笑容,说:“这才对嘛。”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接着说:“难道舅母跟前,你不值得拜一拜吗?”太太也在一旁说:“这是应该的,以后还得多靠舅母照应呢!”
公子这会儿真是有苦难言,人还没确定下来,就先拜了一圈人,最后还拜到舅母跟前。但父命难违,他也只能照做,又给舅母磕了头。这时,就听老爷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喊道:“长姐儿呢?”外间立刻有许多丫头婆子齐声回应:“这就去叫!”
再来说说长姐儿。她一个人在屋里发了半天呆,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不自在。实在无聊,她拿起刚安好的小烟袋抽了起来,烟倒是很通畅。她又把那个亲手做的大红毛毡抽绳小烟荷包装满烟,用火镰打着了火,叼着烟袋,靠在屋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
正望着,一只喜鹊飞了过来,落在房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喳喳”叫了三声,然后朝着东南方向飞走了。长姐儿本来就满心的不痛快,冲着喜鹊“呸”地啐了一口,骂道:“瞎叫什么!”刚说完,又感觉有个东西从房檐上垂下来,搭在了她的额头上,吓得她赶紧一把抓下来,一看,原来是只喜蛛。
正看着呢,小喜儿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姑姑,不好了!老爷叽里咕噜地说着满洲话,跟大爷生气呢,大爷直挺挺地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长姐儿一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脚顿时没了力气。
她连忙放下烟袋,端起半碗冷茶漱了漱口,正打算去看看情况,就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连声喊道:“老爷叫你!”
长姐儿本来就因为老爷之前的安排心里有些不痛快,一听老爷叫她,一边嘟囔着:“老爷好好的又叫我做什么?”一边梗着脖子朝上屋走去。
到了上屋,只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坐在一起,大爷和两位少奶奶站在旁边,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站着伺候,外间还有不少婆子在听候差遣,屋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她刚一进门,太太就说:“老爷叫你,有话吩咐,仔细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老爷说道:“你大爷要出远门,你二位大奶奶都有了身孕,不方便坐车远行。你大爷身边没人伺候可不行,你二位大奶奶跟我求了情,想让你去伺候你大爷。我看你平日里做事稳重,又是从小就伺候你大爷的,一会儿就给你开脸,往后你就跟着你大爷。记住,要感念你二位奶奶的恩情,听她们的话,时刻知足自爱。要是不懂规矩,你要知道,侍妾和儿媳可不一样,咱们家是有家法的。”
安太太在一旁,既怕长姐儿当场拒绝,把事情搞砸,又担心委屈了这丫头,正想把老爷的话再细细说一遍给她听。没想到,长姐儿既不搭话,也不磕头行礼,只是把身子一扭,靠在一扇隔扇前,用手帕捂着脸,“呜儿呜儿呜儿”地放声大哭起来。
安太太生怕老爷生气,赶忙说道:“丫头,别这样!老爷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不管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得等老爷说完了再讲,哪能这么哭哭啼啼的?太不成样子了!”金、玉姐妹平日里和长姐儿关系最好,现在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屋里的人了,就更亲近了,两人围着她轻声劝说:“你看看,老爷、太太这么厚的恩典,这么大的喜事,你还有什么委屈的?有话好好说,别哭了。”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劝,不停地问,可长姐儿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哭。
各位,您可能觉得她这一哭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缘由的。俗话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就算是女人,志向也各有不同。有的追求郎才女貌,有的只图安稳度日。更何况长姐儿之前就因为母亲给她安排婚事,坚决表示这一辈子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离开太太,甚至说等太太百年之后,她还要跟着去当女童儿。
按她之前的想法,别说是老爷把安公子许给她,就算是圣旨让她去龙宫当龙女,她也会一口回绝。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反而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呢?
其实,她这眼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太过感激。您要是不信,看看朝廷里的大臣,一旦得到皇帝恩典,被授予好职位,谢恩的奏折里必定会写“感激涕零”四个字。长姐儿心里惦记着能伺候大爷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要说凭着平日里太太的宠爱,主动求个恩典,说“奴才愿意去伺候大爷”,可这事儿不是求就能求来的,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没想到,正愁着没机会的时候,老爷突然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其事地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个“差事” 正是她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的。人都是有良心的,她心里的感激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所以才会忍不住放声大哭。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可旁人不明白,一个劲儿地问她有什么委屈,她满心的感激,又怎么说得出口呢?急得她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越急越不知道说什么,越不知道说什么就越想哭。
安老爷向来方正古板,哪里懂得长姐儿这些复杂的心思?见她只是哭闹,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哼!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我倒要问问,你到底委屈在哪儿?”
长姐儿见老爷发了火,心里既着急又害怕,暗自寻思:“这下糟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脾气上来,要是把这桩好事搅黄了,可怎么办?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辈子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机会?”这么一想,她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地,说道:“求老爷消消气,容奴才慢慢解释。老爷圣明,您替奴才想想,您施的可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奴才哪儿能说委屈?就算真有委屈,您是主子,就像天在上头压着地,奴才又怎敢抱怨?”
安老爷仍瞪着眼睛追问:“那你哭什么?”被这么一问,长姐儿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偷偷看了太太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奴才只是想着,这一跟大爷出去,别的都还好,就是实在舍不得太太。”
原来她是因为舍不得太太才这样!至于她心里真正的盘算,旁人哪里能猜到?这一番哭闹,可把老爷气得不轻,也让太太白白着急了一场。好在安老爷老两口就吃这一套,老爷听了这话,怒气顿时消了,还点了点头,对太太说:“这么看来,她这眼泪倒是出自真心,难得有这份情义。”
太太听长姐儿说“舍不得”自己,早已眼眶泛红,一边从袖口掏出手帕擦眼泪,一边找手纸擤鼻涕。听到老爷这么说,她强笑着说:“什么真情义,分明是在这儿胡闹!这下如了你的愿,能一直跟着我了,还有什么好哭的!”
长姐儿好不容易在老爷面前把话说开,刚止住眼泪,看到太太哭,又跟着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又是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犯嘀咕:“二位奶奶求了,老爷也赏了,我话也说了,可太太到底舍不舍得我走啊?”见太太掉眼泪,还以为太太不愿意,担心事情有变,急得又哭起来。等听到太太后面那两句话,才知道太太也同意了,心里一高兴,眼泪立刻收住,“嗤”地笑出声来,头也不晕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显得合身了许多。
金、玉姐妹见状,满心欢喜,连忙让她起来,带着她给老爷、太太磕头。长姐儿一高兴,忙中出错,慌慌张张地还给舅太太也磕了个头。舅太太笑道:“哟!你这孩子迷糊啦,这事儿跟我有啥关系?”长姐儿一边磕头,一边说:“都是一样的主子。”其实她心里早有打算,想着以后跟着舅太太出去,少不了亲近,这头磕得一点都不亏。
安太太让长姐儿给公子磕头,她像花蝴蝶一样轻快地跑过去,对着公子连连磕头。公子心里既觉得不安,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几分感动,满脸不自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长姐儿磕完头站起来,不等老爷、太太吩咐,又忙给两位少奶奶磕头。金、玉姐妹拉着她的手,叮嘱道:“这是老爷、太太的恩典,往后你可要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好好服侍大爷,这样老爷、太太会更高兴。”
这时,安老爷指着长姐儿对两个媳妇说:“这丫头以后就是你们屋里的人了,带她走吧。”安太太一听急了,忙说:“老爷,这可不行!怎么也得让我给她收拾收拾,再选个好日子。哪能就这么带走?”可老爷坚持说:“这丫鬟既然给了儿子,有了名分,留在这儿不合适。”安太太左右为难,总不能直接把人赶到下房去。
关键时刻,舅太太笑着解围:“这样吧,让她先跟我走。洗澡、换衣、梳妆、开脸这些事儿,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操心。哪天你们要人,随时来领。”说着,还指着何小姐笑道:“就像之前的大事,我们一天就办妥了,这算什么?”说完,把烟袋递给长姐儿,招呼道:“走吧,跟我去。”长姐儿见状,心中暗喜,心想:“没想到误打误撞磕的头,还真起了作用!真是‘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一点不假!”她满心欢喜,也没听清太太说了什么,借着接烟袋的机会,赶紧搀住舅太太,跟着去了西院。
原来金、玉姐妹早就在摸清婆婆的态度后,偷偷准备好了长姐儿的嫁妆。如今事情成了,便把这事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又惊又喜,笑骂道:“你们俩也太心急了!万一你公公不同意,可怎么办?”不过,这事儿安老爷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要是不同意,长姐儿的眼泪不就白流了?
过了两天,选了个好日子,舅太太把长姐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金、玉姐妹带过来拜见老爷、太太。只见长姐儿头戴华丽的钿子,身穿纱绿地花纹衬衣,外搭藕色绸缎氅衣,还罩着石青色绣花坎肩,手上戴着精致的手串,怀里揣着镜子,腰间挂着成对的荷包,整个人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安太太打量了半天,对老爷说:“老爷你看,这么一打扮还挺像样的吧?”老爷只是点点头。金、玉姐妹一心想讨公婆欢心,也附和着问:“公公您看,她开了脸,看着也没那么黑了吧?”没想到老爷是个死心眼,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说:“黑就是黑,怎么能说不黑?不过人重在德行,不在外表,这黑白可不能糊弄。”
正说着,舅太太也来了,正巧张亲家太太眼睛也好了,也来道喜。众人坐下后,金、玉姐妹让人铺上红毡子,带着长姐儿给老爷、太太行礼。安太太拉着长姐儿的手说:“孩子,今儿先受你一拜。我准备了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太忙,等要出发的时候再给你。先给你个‘活人’使唤。”说着就喊:“喜儿呢?”只见小丫头喜儿擦着厚厚的粉,戴着通草花,穿着新红布袄,笑嘻嘻地跑过来。安太太对长姐儿说:“你过去身边得有人帮忙,喜儿跟了你,好好照应着。”
长姐儿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地位飞升,还没经历多少辛苦,就有了如今的待遇,满心欢喜,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安太太笑着看向老爷:“老爷,你不赏点什么?”老爷说:“自然有。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她跟玉格出去,进了衙门得有个体统,不能再叫长姐儿了。我看她平时稳重,就赐她个名字叫‘乌珍’,在满洲话里是‘重’的意思。你以后更要懂得自重。”
安太太听了更加高兴,吩咐众人以后都叫她“珍姑娘”。这一声令下,家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都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少奶奶道喜,还说要见见珍姑娘。见到珍姑娘后,除了几个年长的仆人只是口头道喜,那些平日里叫她姑姑的丫头小厮,还有不好直接称她大姑娘、只能借着孩子叫她姑姑的媳妇婆子们,都纷纷上前请安。就连一些本不用如此的仆人,也都凑过来表示祝贺。
大家原本以为,如今珍姑娘成了大爷的姨奶奶,肯定会摆架子。没想到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见人就“婶子”“大娘”“姐姐”“妹妹”地叫着,甚至比以前更亲切和气。见到两位嬷嬷,她更是直接改了称呼,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显得十分尊敬。
行完礼,金、玉姐妹想带珍姑娘去给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行礼,舅太太拦住说:“先把家里的礼行完再说。”张亲家太太也笑着说:“哎哟,以后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你们俩这么贤良,我可不能把她当外人!”
安太太听张亲家太太这番话,实在摸不着头脑,生怕又引出舅太太打趣,赶忙说道:“亲家说得在理,恭敬不如从命,干脆等过了今天,再让她过去磕头。趁这会儿的好时辰,你们带她回房受礼吧。”说罢,她指派了两名得力的仆妇,又叫来华、戴两位嬷嬷专门照顾长姐儿,舅太太的随从也帮忙收拾她的随身物品,小喜儿则忙着拿烟袋荷包,好生伺候。
金、玉姐妹让长姐儿再向老爷、太太辞行。这一拜别,长姐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望着安太太,眼眶瞬间蓄满泪水。这一回,她的眼泪确确实实是因为舍不得这位疼爱自己的太太,这份真情实意可不能被辜负。
随后,两位少奶奶在前引路,长姐儿跟在身后,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浩浩荡荡往东院走去。这一路,那些年纪稍长、明白事理的丫鬟看着长姐儿,仿佛她已然成佛成仙;就连安太太身边两位上了年纪的陪房嬷嬷,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咂着嘴感叹:“啧啧!瞧瞧人家,这福气真是修来的!”
不多时,众人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在主位坐下,受长姐儿行礼。三人自然免不了一番教导、勉励的话语,这里暂且不表。长姐儿磕完头起身,见公子要摘帽子,立刻上前,接帽子、掸灰尘、放帽架、盖布罩,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接着又忙着给两位少奶奶装烟倒茶,伺候换衣、洗手。刚一进门,她就把眼前的活儿干得滴水不漏,做得妥帖、漂亮、周到。两位少奶奶看在眼里,满心欢喜,却不知长姐儿还有“惊喜”在后头。
只见她来到外间,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打开摆弄一阵后,唤来花铃儿、柳条儿:“好姑娘,帮我找两个托盘来。”两人应声取来两个匣子。长姐儿将东西仔细摆好,双手托着走进内室,在两位少奶奶面前跪下,恭敬说道:“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准备的一点小物件。”
金、玉姐妹接过一看,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双大红缎子的旗装双脸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百蝠流云”的图案,鞋底三寸半厚;搭配一双鱼白色标布袜子,还有一个大红毛毡烟荷包,上面绣着“瓜瓞绵绵”的花样。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一双大红缎子的汉装小鞋,鞋帮上用金线绣着“四季长春”的图案,鞋底高高翘起;配上一副月白色镶边裤腿,还有一个绛红色槟榔盒,盒面上绣着“龙献寿”的图案。这槟榔盒的设计,大概是长姐儿考虑到东屋大奶奶不吸烟,特意琢磨出来的巧心思。此外,还有一对挑着胡椒眼儿、绣着“喜相逢”图案的扣花儿鸡心包,分开摆在两个托盘里。
看着这些精致的物件,姐妹俩笑得合不拢嘴:“你瞧,何必这么费心!”她们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细端详。何小姐笑着对张姑娘说:“活计自然没得说。可我纳闷,她成天在婆婆身边忙得脚不沾地,哪来的时间做这些针线?”长姐儿闻言,笑容满面地说道:“这点儿小玩意儿算不得什么。二位奶奶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哪有这么大的福气消受?亲手做了两双鞋,奶奶们穿上,就当是踩着奴才,也算替奴才积福了。”
您想啊,世上若人人都能这样说话,听的人哪有不舒心的?又怎么会得罪人呢?只是细细琢磨,长姐儿的“姻缘”才刚刚定下没几天,这些精巧的活计她何时做的?就算她平日里心思细腻、未雨绸缪,可这事儿之前毫无征兆,她怎么就提前想到、动手准备了呢?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若按史书的严谨笔法,这里头大有推敲的余地。不过,这不过是些闲谈,也不必深究了。
当晚,金、玉姐妹在自己房中备下一桌酒菜,与公子小酌。安公子本就身处温柔乡中,如今身边又多了长姐儿这个俏丫鬟,虽说不能与正室相提并论,却也是年少相伴,也算一段闺房趣事。可此刻,他一心忧虑着乌里雅苏台的差事,哪有心思享受这些?酒入愁肠,心事重重,没喝几杯便让人撤了酒席。随后,金、玉姐妹一个搀扶着公子,一个拉着长姐儿,送二人回房休息。
若换作其他小说,写到此处,免不了要大肆渲染一番两人如何亲密。但这部《儿女英雄传》从不写这些俗套内容,只借用前人两句诗稍作修改: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长姐儿那边则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此而已。
再说安公子,原本是翰林院的清贵官员,突然要远赴边疆任职,心中满是失意。头上的花红顶子解不开他的愁绪,身边的佳人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可无论如何,他也推脱不了老师、同窗、亲友的饯行邀约。从他得到假期那天起,众人便纷纷送来请帖,有的在戏庄摆下宴席,有的在家中单独相邀。安公子只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偶尔在家空闲,又要安排家事、整理行装,加上往来宾客不断,转眼间假期即将结束。安老爷让他选个吉日,进宫向皇上辞行。
辞行前一天,公子为了方便次日递折子,换上远行的装束,前来向父母辞行。老夫妻二人此前一直忙着为儿子筹备行装,倒还不觉得如何。此刻见儿子一身行装,离别的愁绪顿时涌上心头。安太太望着儿子,难掩悲伤;安老爷考虑到他次日还要面见皇上,催促道:“你先去吧,有话等辞行回来再说。”公子明白父亲的苦心,只得无精打采地告退。
安太太隔着玻璃窗,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安老爷见状,长叹一声,强打起精神劝慰道:“太太,世间万物,有消有长,有盈有虚,这是天地间的至理;人与人之间,有聚有散,离合无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有能百年相守不分离的人家,又哪有永远平坦不跌跤的道路?太太,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安太太听了,只是含着眼泪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按理说,这会儿该是媳妇们开口劝慰公婆的时候了。可金、玉姐妹心里的难过,一点儿不比公婆少,再看着公婆这般伤心,她们更是心酸,哪里还劝得出口?舅太太平日里最善言辞,可眼看着最疼爱的小姑子和两个亲如女儿的外甥媳妇即将远别,自己心里也堵得慌,同样说不出安慰的话。张亲家太太本就不善言辞,更是插不上嘴。至于珍姑娘,平日里遇到正经事还能说上两句,但面对这事儿,一开口总像是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一时间,满屋子人都沉默着,仿佛木雕泥塑一般,谁也不说话。
就在一片寂静中,珍姑娘突然“嗳”了一声,说道:“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众人一听,急忙朝外望去,只见安公子急匆匆地从二门外跑进来,跑得太急,连头上的花翎都甩掉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厮。紧接着,张亲家老爷也跟了进来,在后面大声喊着:“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安公子头也不回地说:“不要了!”
安老爷隔着窗户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着急?落下什么东西了?”安公子边跑边说:“没落下东西。回父亲,我不去乌里雅苏台了。”安老爷追问道:“不去乌里雅苏台,那要去哪儿?”安公子答道:“去山东。”安老爷又问:“去山东做什么?”
安公子快步跑进屋里,急得连话都来不及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安老爷,说道:“父亲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爷一时顾不上招呼张亲家老爷,一边伸手接信,一边问:“这又是什么信?”安太太紧张地皱着眉头,凑过来说:“哎哟佛爷!怎么又要去山东?你看看,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呀!”说着,她站起身来,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也跟着站了起来。金、玉姐妹、珍姑娘,还有家里有些头脸的仆妇丫鬟,一下子全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安老爷和安公子围得严严实实,都想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太多,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只好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再看安老爷,此刻倒成了最镇定的人!他接过信,并不急着看,先是拿出眼镜,仔细擦拭,然后才戴上;好容易戴上眼镜,还是不着急抽出信纸,而是先端详信封上的字。只见这封信是用高丽纸裱得严严实实的小硬封,封口签子上写着“伴瓣室主人密启”,下面另有一行小字“灵鹊书屋手缄”。翻到背面,还盖着密密麻麻的印章,画着重重的花押。
安老爷平日里做事稳重守规矩,从没见过这么鬼鬼祟祟的东西,便问:“这是谁给你的信,怎么这种格式?”说着,这才抽出信纸。最上面是一张梅红名帖,印着“陆学机”三个字。安老爷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吗?”安公子答道:“正是他。我刚要上车,他专门派人送来的。”
安老爷揭下名帖,下面是一张“虚白斋”的小幅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摘下眼镜,手里还拿着信纸,一脸疑惑地问安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太太在一旁急得不行,一心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见老爷这么慢条斯理,忍不住说:“哎哟!老爷呀,这么多人围着,都等着听呢!您看明白了,好歹念出来让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心里清楚了就算了呢?”
安老爷只好又戴上眼镜,一字一顿地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两浑。即日。”
安老爷念完,太太和众人听了半天,也没太明白信里文绉绉的说法,急得直嚷:“这到底说的什么呀?净是之乎者也的!”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被任命为山东学台了。”安太太说:“老爷,您就直说大白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安老爷此刻早已把先前的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太太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拈着胡子,笑着对太太说:“太太,这世事还真是像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这件事,简直是从天而降,做梦都想不到!”
他刚要接着往下说,旁边比安太太还急性子的舅太太就忍不住了。她被安老爷慢条斯理的样子急得不行,不由分说,一把从老爷手里抢过信,说道:“算了吧!我的好叔叔,您饶了我吧!再这么磨叽,只怕信里说的什么‘使’还没弄明白,我都要急出病来了!”说着,把信递给安公子,“好阿哥,你说说!可别学你爹这么急人!”
安公子也觉得好笑,便向母亲、舅母、岳母,还有金、玉姐妹解释道:“我蒙皇上恩典,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被派去山东做督学使者,还加了右副都御史衔,担任观风整俗使。现在不用去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信里说的什么‘空’啊‘空’啊的,是什么意思?”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母亲把“克翁”听成了韵学里的反切,笑着解释:“这说的是我的老师乌克斋。看样子,老师在这件事上出了不少力。”
众人一听,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也顾不上别的,马上让金、玉姐妹去佛堂上香许愿,说下月初一要在家堂佛前供奉满堂香烛,等选个好日子,还要去菩萨庙里给佛像贴金、披袍,悬挂经幡、供奉祭品。金、玉姐妹答应一声,净了手就去佛堂,回来后还说:“媳妇们也跟着婆婆许了愿,打算绣一幅观音大士像,抄写一百部《心经》,感谢菩萨保佑,也祝公婆福寿安康。”安太太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孝顺的好孩子!”张亲家太太也感慨道:“嗳!看看你们娘儿们,这就是‘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来的福气各人享,阿弥陀佛!”
安老爷向来不信佛,再加上他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儿子说,被大家这番虔诚的举动打断,忍不住说:“太太,玉格这次的调动,是皇上的恩典,和菩萨有什么关系?别忙着做这些不相干的事!”安太太急忙反驳:“老爷,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佛菩萨保佑,咱儿子怎么能躲过这一劫?”安老爷无奈地摇头:“糊涂啊!这么做,岂不是误解了孔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的本意吗!”
舅太太赶忙插话:“姑老爷先别跟我们姑太太争了,依我说,这会儿不管是老天保佑,还是皇上恩典,又或者是菩萨慈悲,就算说是孔夫子的功劳我都认,只要不去乌里雅苏台,就是咱们全家的福气!说句实在话,乌里雅苏台那地方能去吗?听我们四太爷讲过,单是路上那一段,就能把人折腾死!一出关,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天赶一二百里路,好不容易到了驿站,只能住又臭又脏的蒙古包。到了任上,就几间破破烂烂的屋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换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连第三样菜都没有。一到八月,就开始下漫天大雪。冬天的时候,吐口唾沫,还没落地就冻成冰疙瘩。就我们娘儿三个去了,怕是冻得落下青腿牙疳的毛病!现在这样,哪是调任啊,简直是捡回一条命!我可算安心了!”
安老爷向来经不住舅太太这番连珠炮似的唠叨,更何况舅太太说得句句在理,便说:“先不说这些了,玉格赶紧去园子才是要紧事。”说着,便吩咐安公子,让他赶紧到园子去准备明日的谢恩折子,还要去叩谢老师从中帮忙的恩情,顺便好好问问这次调动的详细缘由。
安公子这会儿高兴得忘乎所以,听父亲这么吩咐,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
“你回来!那枝翎子不要了,翎管儿还不摘下来?糊涂东西!”安老爷突然叫住他。
经老爷这么一提醒,大家才反应过来。何小姐手脚麻利地过去接过公子的帽子,动手解起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这些配饰,嘴里还念叨着:“都挺好,就是可惜了这枝翎子。”说着,她突然转头问安公子:“要不要再问问公公,明天谢恩,是不是得换上长襟衣裳?”
安老爷刚应了声“是呀”,张姑娘就接着说:“那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珍姑娘也跟着说:“还得带上数珠儿袱子。”说完,她急忙去东院收拾这些东西。
要说珍姑娘手脚是真麻利,没过多久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她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就笑嘻嘻地对两位少奶奶说:“奴才还想到,既然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是小月,明天就是初一,该穿补子官服。可这褂子上钉的是狮子补子,这是武二品的标志,爷这次转任文官,按文官二品的补子,应该是锦鸡……”
舅太太一听,慌忙打断:“对,是锦鸡,好孩子,可别再说了。”可珍姑娘嘴比脑子快,到底把下面那个字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她“哟”了一声,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安公子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满屋子的人见状,全都笑作一团,只有安老爷和张亲家太太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张亲家太太是真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妥,安老爷却听明白了,觉得自己既是公公又是一家之主,这场合怎么能笑?只能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细看他的脸色,红一阵紫一阵,比安公子和珍姑娘的脸还要红紫。
好在这时张亲家太太问珍姑娘:“姑爷明天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就行,不用把那滚龙袍也带上吧?”这话又逗得众人一阵笑,才把珍姑娘这句闹笑话的话遮掩过去。安老爷便向张亲家太太解释:“孔夫子当年每月初一必定穿着朝服去上朝,这是古礼。咱们大清的规矩是初一、十五只穿补褂。”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人到了。紧接着,乌大人派人送来了恩旨,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喜,还说:“请大爷立刻到园子里去。”安太太急着叫人翻箱子,想找出文官二品的补子,说老太爷当年有现成的。安公子看看时间不早了,说:“这东西到了园子总能借到。”于是,他在外间匆匆换上长襟儿衣裳,赶往园子去了。
先打住!看到这儿,想必各位要问了,安公子好端端的国子监祭酒,怎么就被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还被派去乌里雅苏台当参赞大臣?刚任命还没出发,怎么又从头等辖转任内阁学士,从乌里雅苏台参赞改调山东学政,副都统衔也换成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右副都御史,通常是各省巡抚兼任的官衔,和学政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说派他做学政,怎么又冒出个观风整俗使?翻遍官场名录,也找不到这个官衔。这些看似离谱的情节,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偌大的官场,真像演戏一样随意?还是作者燕北闲人瞎编乱造?都不是。这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如果各位不嫌啰嗦,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说说这位安骥安大人。从金殿传胪那天起,他就被皇上看中,从十本考卷里的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钦点为探花。后来做了讲官,经过多次考核,逐步升任国子监祭酒,还多次被皇上召见询问政事。皇上见他气质沉稳,风度不凡,见识深远,心地纯良,早就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重用。但考虑到他年轻,资历尚浅,想让他去边疆历练几年,吃些苦头,积累阅历,之后再委以重任,好好培养他。这正是皇上教化天下、因材施教的一番良苦用心。
话虽如此,要是安公子真去了乌里雅苏台,在边疆一待就是好几年,来回调动,弄得父子不能相见,家人离散,且不说安老爷那样的德高望重之家,安公子那样孝顺的性子,断不会遭此磨难。就算世事无常,可这部讲天理人情的《儿女英雄传》,后续又该如何收尾?所以,冥冥之中,早就安排了一个人——乌克斋,来扭转局面。
这个乌克斋,既是安老爷的学生,又是安公子会试时的主考官。读书人最看重师生情谊,何况他又在朝中身居要职,实在不忍心看着恩师天天盼儿归,学生远在天涯思乡情切,一心想找机会把这事解决了。可皇命已下,要怎么才能扭转局面?正犯难的时候,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这个契机恰好出现了。
各位可能要问,这观风整俗使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这事儿说起来就更复杂了。咱们大清圣祖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施恩于民,天下百姓本应安居乐业,安心耕田纳税,享受太平日子。可人心难测,就像庄稼里总有杂草,有些人放着正道不走,有一身力气不去靠武艺博取功名,偏要当强盗;有些读了点书的,不钻研学问,反倒舞文弄墨制造事端;还有些人装神弄鬼,传教害人,甚至用巫术蛊毒祸乱百姓。说到底,都是人心不正,导致风俗败坏。
康熙皇帝在位时,就曾颁布圣谕告诫天下百姓。后来雍正皇帝即位,这位圣明君主沿袭先帝的仁政,一登基就亲自撰写了十六条圣谕广训,下发到各省学校,让学官每月初一、十五召集百姓讲解。可惜积习难改,不仅地方风气没见好转,时间一长,连地方官员都把这事当成了形式。那段时间,湖南、浙江、甘肃、山东等地接连出了不少大案,朝廷多次派大臣去查办,可总是治标不治本,问题反反复复。
当今圣上洞察到,若想改善社会风俗,必先端正人心;而要端正人心,又需先树立贤良的榜样与威望。于是,皇上从朝中真正精通经世济民学问的儒臣里,暗中挑选了几位,打算派往各省,命他们整顿纲纪、移风易俗。为此,特意给这一官职定下“观风整俗使”的名号。
然而,这些被派出去的官员,虽身负重任,却没有现成的衙门办公;就算有衙门,也还需要下属协助。这些事情都不是短时间能筹备好的。于是,皇上又下旨,让朝中大臣共同商议解决办法。大臣们商议后认为,各省的学政本来就有教导读书人的职责,倘若读书人的风气端正了,民间的风气自然也会变好。而且学政有现成的衙门,还有编制内的官吏差役可用,所以建议让各省的学政兼任观风整俗使这一钦差职位,负责整顿地方事务。
奏疏呈上后,皇上批准了这一建议,并下旨:地方风俗的整顿全由学政负责,而且该省的文武官员,只要有不遵守为官准则、不体恤百姓疾苦的,学政都有权上奏弹劾。对于这件事,只要是了解一些旧时官场事务的人,应该都很清楚,这可不是作者燕北闲人胡乱编造的。
自设立观风整俗使后,浙江、甘肃、湖南等省都陆续派人任职,只有山东省因为前任学政任期未满,一直没有派人。恰巧有一天,山东巡抚上奏,称该省学政因病出缺。皇上正想着山东地区近年来盗贼频繁,扰乱地方,需要派一位年轻有为、有抱负的旗人官员前去整顿一番,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因为乌大人是翰林院掌院大臣,皇上便命他从翰林院、詹事府的官员中推荐几个人选。乌大人仔细思索,自己平日里熟悉的官员中,要么年纪太大,要么不适合山东当地的情况。突然,他就想到了刚刚从国子监祭酒调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安骥。
乌大人当即向皇上奏明推荐安骥,还特意提到:“安骥已有任命,要去乌里雅苏台任职了,更改任命恐怕不太方便,请皇上定夺。”奏完后,他忐忑不安地等待旨意。没想到皇上只是沉默不语,最后只下旨说:“再说罢。”乌大人以为自己的奏请不合圣意,心里十分害怕。
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原来就在那段时间,有一位在宫廷内当差、深受皇上信任的勋贵大臣,因为和女婿发生口角,翁婿俩竟然各自上折子相互弹劾。这位大臣,正是当年安老爷还没去河南之前,卜德成卜三爷给安公子提亲时提到的隆府主人。他家的女婿,就是上次在御前被任命为内阁学士的乾清门侍卫。
皇上见宫廷近臣如此不识大体,龙颜大怒,立刻将翁婿二人赶出宫廷,还免去了他们许多重要职务,并将两人交给吏部严加处置。这件事就发生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没过几天,吏部的处理意见奏上,皇上将那位大臣降为头等辖,派往乌里雅苏台任参赞;他家女婿则被革去内阁学士一职,赏了个蓝翎侍卫,安排在宫门当差。
与此同时,皇上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内阁学士的空缺任命给安骥,让他担任山东学政,兼任观风整俗使,并一并加授副都御史衔。
各位试想,若不是安家家风仁德,积累福报,全家和睦,怎么会有这样意想不到、如同上天眷顾的好事发生?这一番曲折,正好应验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带着乡音的话:“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
此时安府上下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但最开心的,恐怕要数新进门的珍姑娘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假如安公子一直当他的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么会同意他纳妾?就算被派去做山东学政,金、玉姐妹若不能同行,等她们分娩之后,也能前去陪伴,安老爷同样未必会同意纳妾。
可谁能想到,朝廷先是毫无征兆地派安公子去乌里雅苏台任职。对安公子来说,孤身远行多有不便;金、玉姐妹又怀着身孕,无法一同前往。正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促成了珍姑娘进门这件好事。等事情成了,安公子又不用去乌里雅苏台,改去山东了。
此时,珍姑娘头也磕了,开脸仪式也完成了,生米煮成熟饭,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就算安老爷再方正古板,也无法改变这一切了。这可不就是俗话说的“运气来了,连昆仑山都挡不住”吗?
珍姑娘满心感激,她感激两位少奶奶,感激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皇上,却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奇妙机缘。
暂且按下这些不表。安公子这天离开家宅,很快就到了海淀。到了乌大人的园子门口,门人进去通报后,里面立刻传出“请进”的声音。乌大人见到安公子,连忙向他道喜,感慨道:“我的爷,可把我急坏了!幸好天遂人愿,不然我都没脸见老师、师母了!”安公子赶忙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便要在书房里行拜谢之礼。
乌大人连忙拦住:“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现在拜谢,这不成了‘在朝廷接受封爵,却在私下里拜谢恩情’了吗?”说着,乌大人回了个半礼,把安公子拉起来,说道:“这终究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你父亲的福荫,加上你官运亨通。真是‘天意如此,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啊。”
两人坐下后,乌大人便把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安公子。不用说,谢恩的折子也是乌大人帮忙准备妥当的。安公子听着,满心感激,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流下眼泪,真可谓是“除了感激得落泪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聊了一会儿,安公子便想去拜见师母。乌大人陪着他来到内室。乌大人的太太相貌平平,但能力十分出众,就算乌大人精明能干,在家中也有些“惧内”。
安公子见到师母,先请安,然后跪倒便拜。师母架子比乌大人还大,加上她体型富态,又怀有身孕,见门生磕头,只是微微欠身,虚虚地伸手示意:“起来罢。”安公子拜完起身,师母这才站起来,问候了安公子父母的安好,又让公子坐下,询问两位少奶奶的情况。
师母说道:“你老师为了你的事,急得好几夜没睡,这下可好了。只是你们这一去,我知道你父母肯定不会跟你们一起外出,难道两位少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伺候老人吗?”安公子连忙起身,解释说两位媳妇都有身孕,无法上路。
乌大人问:“那你一个人去?”他还没等安公子回答,师母就抢着说:“一个人去有什么不行的?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再说,一个人在外历练历练,正好为皇上效力!”乌大人听了,也不敢再说什么。
安公子向来对老师、师母没有隐瞒,见老师如此关切,便说:“父母担心我此去无人照应,赏了个丫头让我带着。”乌大人和安老爷交情深厚,安府的丫鬟他大多见过,便问:“是哪一个?”安公子只好回答:“就是长姐儿。”
乌大人听了,心里暗想:“一个白得像雪,一个黑得像铁,怎么凑到一家去了?”但师生之间,不好开这样的玩笑,只说了句:“也好。”
乌大人太太说道:“这女孩儿我也见过,倒是大大方方的。只是你这个年纪,两位少奶奶都有身孕,你父母怎么这时候还给你安排人呢?”说着,她朝着乌大人努了努嘴,对安公子说:“你什么都可以跟你老师学,唯独这一点别学他。你看,他最近又纳了两个妾,前前后后都有八个了,都能凑一桌了。说是为了生儿子,可也得她们有那个福气啊!我也不明白什么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又什么叫‘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说完,还在那里连连咂嘴。
这番话把安公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看向老师求助。乌大人也觉得尴尬,只好勉强笑着对安公子说:“我是因为今年是你师母的整寿,所以又纳了两人,凑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说我不节制欲望,却不想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有身孕,这不正应了‘虽然人多,但真正有孕的很少’这句话吗!”
他们说话时,安公子瞥见碧纱橱后面隐约有许多钗环闪烁、人影晃动,还飘来阵阵脂粉香气,显然是有人在偷偷窥探。他心里暗想:“看这情形,我走后免不了又要有一场风波。”于是不敢多言,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安公子回到住处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进宫谢恩。一连三次受到皇上召见,聆听了许多机密的教导旨意。皇上因为山东事务紧要,便催促他尽快向朝廷辞行。安公子辞行后,在海淀拜访了两天客人,又在内城一带挨家挨户告别,随后便赶回了家。
安老爷此时见到儿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忧心忡忡,而是先询问这次调动的详细情况。安公子一一如实回禀。提到皇上召见时的谈话,因为涉及机密旨意,便用满语讲述。安老爷神情严肃地听完,用满语郑重告诫儿子:“这事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安公子满脸恭敬谨慎,用满语回答:“是。”
当时的满族家庭里,像安太太、舅太太这样的女眷,也还懂得几句日常的满洲话,她们都静静地在一旁听着父子俩交谈。只听安老爷对公子说道:“你这几天不在家,家里的大小事务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你路上的盘缠足够用,要是人手不够,还能再带两个仆人。家眷方面,自然还是请你舅母带着乌珍先走,等两个媳妇分娩之后,再随后启程。说到褚一官和陆葆安,邓九公大概是怕他们没时间回去取行李,特意派了两个叫赵飞腿、铁肩膀的人,给他们送行李来。我见过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个子太高,书房的门都得低头才能进来;铁肩膀更是身材壮硕。仔细询问褚、陆二人后,我才知道,赵飞腿本名叫赵飞鹏,因为腿上长着两撮毫毛,一天能走三百多里路,跟着邓九公走南闯北十几年,算是个‘长行轿夫’。铁肩膀姓冯,叫冯小江,是邓九公水路保镖时的贴身随从,据说他双臂有千斤之力。有一回邓九公押运货船,傍晚船搁浅了,船上众人怎么都弄不动,他生怕出事儿,立刻跳下水,单靠肩膀一顶,就把船扛得动了起来,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如今邓九公不再保镖,就把他们两个留在庄上,让他们吃口安稳饭,连他们的家眷也都安置在庄里。我听你说的这些情况,此番前去,这样的能人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不过说到底,这些都还是小事。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得请一位真正有见识、有谋略的师爷帮忙,可这件事着实难办。咱们家里的程氏父子,显然不是合适人选;就算亲友推荐,且不说那人学问人品如何,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也是个大问题;至于外省那些当师爷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鱼龙混杂,这些我都亲身领教过。”
公子连忙回应道:“父亲说得极是,这事正要向您禀报。我的老师克斋也考虑到了这点,给我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叫顾綮,号肯堂,是浙江绍兴人,听说他曾是纪大将军的老师。原本他想辅佐纪大将军成就一番事业,可发现此人难以共事,就隐居在天台、雁宕一带了。这个人,恐怕很难请得动。”
安老爷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呢?”公子接着说:“另一位是顾肯堂的同门师兄弟,也曾在纪大将军的幕府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据说是唐朝李邺候的直系后人。听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遁甲奇门之术无所不精,就连医术、占卜、星象、相面这些也都通晓。不过他为人十分清高,一般人根本看不上眼,从这点就能想见他的学问水平了。听说最近山东巡抚好不容易把他请去,结果没相处几天,他就告辞离开了,还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据说他无家无业,住在茌平一带的深山里,效仿严君平摆摊算命。偶尔也会出山施药救人,有时候到滕县李家镇探望亲戚,就在那里小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老师嘱咐我一路上留意寻访此人,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想着此番前去会经过邓九公的庄子,到时候仔细问问九公,他一定知道些消息。”
安老爷又点点头,说道:“如果真是白衣山人李邺候的后人,那不用多说,肯定也是忠孝两全、身怀绝技的人物。你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相助,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说不定路上有缘,真能遇见。不过外省地方,徒有虚名、爱说大话的人可不少。你去寻访时,一定要亲自考察清楚,千万不能只听别人说就轻信,要是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可要吃大亏的!”您瞧,安老爷这一番话,又给作者燕北闲人增添了不少故事素材,咱们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安公子在家筹备了几日,最终决定自己先走旱路,沿着驿站赶路,家眷们则走水路,顺着运河随后出发。跟随安公子先走的有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还有褚一官、陆葆安、冯小江、赵飞鹏这几位后加入的。跟着家眷一起走的是华忠、戴勤、赶露儿。此外,还有新添置的两户仆人,一个叫来升,一个叫进禄。舅太太那边也有两个旧仆人,冯祥和俞吉,听说安公子升任外官,舅太太也要一同前往,便也投奔了过来。安老爷斟酌后,派来升跟着公子,俞吉跟着家眷,留下进禄、冯祥,会同张进宝、梁材等人,在家照料事务。
人员安排妥当后,眼看着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安公子特意在父母跟前多陪伴了几日。这段时间里,安太太拉着儿子,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金、玉姐妹与丈夫分别在即,也有说不尽的离愁别绪;安公子舍不得父母,放不下妻子,心中更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牵挂。就连舅太太、珍姑娘与安太太、金、玉姐妹之间,无论骨肉亲情还是主仆情义,也都满是难分难舍的眷恋。不过有了上次差点去乌里雅苏台的离别经历,这一回大家心里多少有了准备,离愁别绪也稍稍减轻了些。
到了启程那天,安公子先是拜祭家祠,又郑重地向父母叩拜辞行,随后带着一行人先行赴任。过了两天,船只准备齐全,家眷们也踏上了行程。随行的女眷有晋升的妻子,随缘儿、四喜儿的媳妇,还有舅太太的随从和跟着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原本担心珍姑娘没人贴心照应,却没想到她早就在空当儿认了戴嬷嬷做干妈,于是又特意安排戴嬷嬷一同随行。其余的就是两个粗使的婆子和小丫头。舅太太和珍姑娘临行前,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免不了一番托付叮嘱,这些自是不必细说。等家眷们都走了,安老夫妻身边有金、玉姐妹尽心侍奉,家中大小事务也依旧由她们掌管,一切照旧。
这部书原本是为十三妹而写,到现在书里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离世后孤身一人,幸好遇到邓九公、褚一官等人从中撮合,成就了她与安公子的姻缘,这也正是此书最初取名《金玉缘》的本意。后来安公子改任学政,向皇上辞行后就前往赴任,在任上审理了许多疑难案件,政绩卓着,一路官运亨通,这些故事难以一一尽述。金、玉姐妹各自生下儿子,安老夫妻更是福寿双全,活到了百岁,儿子显贵,孙子荣耀,家族的书香门第传承至今,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善良所修来的福报。
作者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握着一支秃笔,为了写成这部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实在是不容易!
各位,说书的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就到此为止,也算有个圆满的收场,岂不妙哉!
儿女英雄传结!!!
三言两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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