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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他重逢,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让程相公先行回避,又因来不及更换衣服,便只换了顶帽子,转身恭敬地说道:“卑职安学海做梦都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大人。方才偶然相遇,竟未能及时拜见,如今大人亲临,又没能出门迎接,实在是惶恐又惭愧!不过,即便身处简陋之地,礼数也不可废,请大人上座,容卑职行参拜之礼。”

谈尔音慌忙上前扶住安老爷,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也是有血有肉之人,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敢厚着脸皮来见您。您若一定要用这样的称谓和礼节,只会让我更加无地自容,那我满肚子的话可就更说不出口了!”安老爷见他满脸羞愧,也不好过于拘泥礼数,便对着他向上拜了三躬,这才与他分宾主坐下。

这时,上街办事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还亲自给谈尔音递茶,嘴里依旧一口一个“宪台”“大人”。华忠在一旁听了半天,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当年害得老爷好惨的谈尔音!他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前数落几句,但又碍于主人在场,只能气得搓手顿足,直眉瞪眼。

安老爷却依旧和蔼地问道:“大人是何时承蒙皇上恩典得以回京的?我竟全然不知。您为何既不进京,也不返乡,却留在这此地?还有一事冒昧相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您为何装扮成那副模样?”

谈尔音一听,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他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哽咽着说:“先生,这话可就说来话长了!我当年获罪,被发配到军台,原以为河工上有几个曾受过我恩惠的下属,能帮我凑几千两银子,交了台费就能还乡。可没想到,这些人不仅不肯帮忙,连个回信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一封回信,满纸都是哭穷诉苦,字里行间还带着嘲讽。没办法,我在军台一待就是三年,期满后回到京城,本想找些同乡官员帮帮忙。谁知这些人比那些下属更绝情,平日里不知收了我多少节礼,如今见我落魄归来,竟然闭门不见,还说我不是安分之人,联合起来指责我。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投奔此地的一个州吏目,他是我的妻舅,叫蔡锡江。可没想到,他这么个小官,也因行为不检被上司参了,我一下子没了依靠,进退两难。幸好绍兴那边有不少会唱道情的人,我还记得些腔调,就自己编了几句词,弄了副渔鼓简板,每天靠卖唱糊口。又怕被熟人认出,只好用粉墨遮住这张丢脸的脸。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您,还承蒙您慷慨相助,给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前来登门道谢。”说完,他又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后悔自己在庙里粗心大意,没认出谈尔音的真实身份,平白无故给了他几两银子,就像是故意羞辱他一样。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原来他把自己的无心之举当成了有意报恩,心里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您千万别这么说!”正要解释其中缘由,谈尔音却抢着说道:“先生,该说‘千万别这么说’的是我!您还记得我们在南河时,我过生日,您送的那五十两贺礼吗?当时,其他官员除了凑份子,还都另外送了厚礼,唯独您只送了那五十两。我一时小心眼,差点害得您家破人亡。如今狭路相逢,我正担心您会在众人面前狠狠羞辱我一番,没想到您不仅不记旧仇,还慷慨赠银。您知道吗,当年我看那五十两银子轻如鸿毛,如今这五两银子在我眼里,比泰山还重!叫我怎能不感激?怎能不这么说?只是我方才卖唱乞讨的样子,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先生能多多包涵。日后您要是见了河工上的老朋友们,可千万别提起这事。”

安老爷本想极力辩白,若早认出是他,绝不会那样“冒犯”。可谈尔音却认定老爷难得认出他,还肯这般怜惜他。两人各说各话,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谈尔音说着说着,更是提起往事,毫不避讳地自责自悔。安老爷本就心地仁厚,见他还有几分义气,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既觉得他面子上挂不住,又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愧疚。于是,他开口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贫穷本是读书人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像街头卖艺这些事,古往今来,如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伍子胥,也都经历过。只是如今圣明君主在位,您这是时运未到罢了。依我之见,您还是早日谋划返乡之路,先与家人团聚,再等待时机。说不定哪天皇上开恩,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谈尔音却连连摆手,苦笑道:“先生,您这话可就不切实际了。不瞒您说,我现在就住在对门的小客栈里,连一日两餐都没着落。身上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租来的;就连方才穿的道袍、戴的道笠,也是向天齐庙里的道士借的,人家还非要我五十文酒钱。您看看,人情冷暖如此,我又从何处筹钱返乡?不过现在好了,有了您给的这五两银子,路费总算有了一半。要是能再凑够五两,我就打算搭乘绍兴返程的粮船回家。可上哪儿再找这样的‘贵人’啊!”安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差些银子,不好意思直说。安老爷不禁点头叹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请他喝茶。

要说以安老爷平日里的为人,此时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也不是舍不得。若论急人所急,他本应立刻让家人拿出银子,当面给他,打发他走,这样既干脆又利落。可他为何又沉默不语呢?原来,如今他与谈尔音的处境已大不相同,一个穷困潦倒,一个仕途顺遂,身份地位彻底颠倒。若要斟酌是否该给予帮助,给多给少,旁人难免会觉得他是因为当年淮安被参之事,故意“傲慢吝啬”;可要是慷慨解囊,随意拿出几两银子,既不符合“富而好礼”的道理,更会让人觉得他在庙里给钱就是故意打趣谈尔音。安老爷思来想去,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合乎情理。他端着茶碗,一边陪着谈尔音,一边在心里反复盘算。直到谈尔音放下茶碗准备告辞,安老爷还捧着碗,皱着眉头思索。

谈尔音见状,料想是没希望了,不便久留,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安老爷放下茶碗,一直将他送到店门外,等他走了几步,才转身回来。他又独自坐了半天,叫来梁材、华忠,吩咐道:“你们看看太太给我带的几百两银子在哪个箱子里,取出来。”程相公在一旁说道:“老伯,我那五两银子不着急用,您原是打算买阿胶的,等去了山东再给我也不迟。”安老爷摇摇头:“不是要用你的钱。”梁材也说:“老爷要是用银子,外头还留着五十两没用完呢。”安老爷却说:“叫你们拿就拿,别多问。”

两人只好叫来打杂的,一起到行李车上解开绳索,抬进箱子,忙着拆开夹板、去掉包皮,找钥匙开锁。安老爷看了看,箱子里共有五百两银子,便让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称出二百四十两,分成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赠”的签条,分别贴在包袱上,还让他去买个黑皮手板,用恭正的楷书写上“旧属安学海”几个字。接着,又叫人准备一个拜匣用来装银子,还让人打开包袱,取出正式的袍褂换上。

华忠一看这阵仗,猜到老爷是要去拜访客人,便问道:“老爷要去哪儿?坐车还是骑马?派谁跟着去?”安老爷见他一脸不满,怕他坏事,便说:“都不用,你叫个打杂的跟着就行,我要亲自把银子给谈大人送去。”

其实,华忠刚才一问,就已经猜到老爷的想法了,只是不敢贸然开口。如今见老爷不仅要帮谈尔音银子,还要亲自送去,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直言道:“老爷,不是奴才多嘴找骂,您这银子难道没处花了?”一旁的梁材等人也觉得老爷没必要这么做。程相公也劝道:“老伯,您平日总讲‘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么这会儿反倒‘以德报怨’起来了?”

安老爷正为这事独自纠结许久,满肚子的话憋得难受,哪经得起旁人再质疑?程相公这一问,就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只见他神情严肃地问程相公:“世兄,你可知道夫子说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夫子生在春秋时期,当时周朝后期讲究形式,做事虚浮不务实。有人问‘用德行回报怨恨,怎么样?’这其实也是犯了华而不实的毛病。夫子正是为了纠正这种风气,才反问‘那用什么回报德行?’紧接着就告诉他‘用正直回报怨恨,用德行回报德行’。你翻开上下两本《论语》看看,夫子一生遭受了多少怨恨?可除了因原壤傲慢无礼,气得用手杖敲了一下他的小腿,那也算是朋友之间的善意提醒。其他时候,比如遇到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这些人,即便受了他们的奚落,夫子依旧好言相待;就是面对阳货、王孙贾、陈司败这些无礼之人,也只是就着他们的话讲道理。哪怕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也不过说了句‘上天赋予我这样的品德,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他什么时候真的‘以直报怨’了?更何况我今日的举动,正是‘以德报德’,世兄,你怎么能说我是‘以德报怨’呢?”

程相公说道:“别的事我不知道,但谈尔音这件事,我天天跟在老伯身边亲眼所见,这难道也能算作‘德’吗?”安老爷解释道:“你们的想法,无非是觉得他参掉了我的官职,让我被罚赔银子;因为我丢官赔银,才害得我儿子匆忙赶来,差点在半路上丢了性命——说到底,不过是把这三件事当作‘怨恨’。但你们要知道,河工上的官员,从总河到河兵,哪个不是靠着河道发财?偏偏把我这样不会捞钱的人放在里面,就算没遇上谈大人,其他人也不会容得下我。长此以往,别说官职,恐怕连我的性命都堪忧。如今我怎么还能这般自在逍遥?就算侥幸不被参劾,以我这个知县的作为,实话实说,难道还能指望我去钻营升官,或是谋财发财吗?只怕我这点微薄的家产,也会在任上赔得一干二净。到时候,要赔的又何止那五千多两银子!再说,若不是我儿子赶来,又怎能遇到我这两位儿媳,从而成就我们家如今的事业?若不是我后来回去,又怎能教导儿子,撑起我们家的门庭?你们仔细想想,哪一件事不是谈大人的深厚恩德?怎么还能怨恨他呢?虽说这都是天意,但他就像被上天操纵的傀儡,替我们家出了这么多力,多少也有些功劳。我此番举动,怎么就不能说是‘以德报德’呢?”

华忠听了老爷这番话,心中的不满才渐渐消散。他先念了一声佛,说道:“真是这样!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照老爷这样的存心,难怪少爷会有这般好造化!这么说来,这银子花得确实不冤,是奴才糊涂了。只是奴才还是不明白,老爷就算给他一二百两也不算少,直接给他三百两也不为过,为什么偏偏要称出二百四十两,这其中又有什么讲究呢?”安老爷斥道:“蠢货!蠢货!你哪里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可没那么多精力跟你解释,你问问程师爷就知道了。”程师爷一愣,思索许久后说道:“我也不明白,老伯为什么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呢?”安老爷只是笑而不答。

没想到叶通这小厮跟着老爷在学问上钻研了几年,竟摸透了老爷胸中的一些门道。他正在贴银包上的签子,听到这话,便笑着对程相公说:“老爷给他这些银子,其实正好是三百两的八折。”程相公疑惑道:“别开玩笑了!刚才总共拿出三百两,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怎么会是三百两呢?我更不明白了。”

叶通解释道:“师爷要是想明白,把‘子华使于齐’那一章书背一遍就懂了。”程相公从“子华使于齐”一直背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又琢磨了半天,摇头说:“我还是不懂。”叶通说:“当年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算‘与之釜’的‘釜’,朱熹的注释是‘六斗四升’,正好是‘八八六十四’;‘与之庾’的‘庾’,注释是‘十六斗’,是‘二八一十六’;‘与之粟五秉’的‘秉’,注释是‘十六斛’,同样是‘二八一十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称出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三百两的八折。”安老爷听了,连连点头称赞:“说得好!说得好!”

程相公按这话算了算,果然没错,又问道:“叶二爷,我再请教,那‘与之粟九百’,为什么又不打八折呢?”叶通说:“这也是八折。孔夫子给子华母亲的米,是人情往来,自然给的是精细加工过的米,不能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得的俸禄,自然是没加工过的糙米。糙米加工成细米,必然会有两成的损耗,扣除‘二九一八’,算下来剩下的正好是‘九八七十二’,也是八折。这笔账,恐怕朱熹当年都没算清楚,不然为什么前面小注里‘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清清楚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里,就含糊地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番话,程相公始终似懂非懂。安老爷听了,却忍不住拍案叫绝,说道:“真是孺子可教!这说法虽然不能完全领悟圣人之道的精髓,但足以补充朱熹注释的不足。这么看来,当年郑玄家的婢女不过是懂得‘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和‘胡为乎泥中’几句《诗经》,就被传为佳话,实在是不值一提!”

说话间,一切准备就绪。安老爷见叶通如此机灵,懂得事理,料想他不会得罪谈尔音,便让他拿着名帖,又叫了一个打杂的捧着装有银子的拜匣,一同出了店门,前往对面的小客栈。到了店门口,叶通快步走进店里,只见院子里停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还有一些供短途骑行的驴子,半院子里晾晒着驴马粪,却不知道谈大人住在哪间房。他见墙根下一群工人正在吃饭,因在主人面前不便直接询问,便问道:“有位谈大人住在哪间房?”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牲口的,上哪儿找大人去?”叶通又描述了谈大人的年龄和相貌,那人才说:“你说的是那个花脸儿谈大人吧,在那边角落堆草的屋子隔壁。”

叶通走到房门口,没有直接进去,隔着窗户问道:“这是谈大人的屋子吗?”谈尔音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穿着一件破旧的布衫,趿拉着一双皂靴走了出来。叶通见状,不敢怠慢,连忙递上名帖,说:“我家主人前来拜见。”谈尔音看了看,大声说道:“这可使不得!这么隆重的拜帖我绝不敢当,请拿回去!请拿回去!”说着,回屋随便戴了顶帽子就出来了。

这时,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上前深深作揖,说道:“安学海特来回访。”两人行过礼,便在土炕上分宾主坐下。安老爷见屋里只有谈尔音一人,看这情形也不必等他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叶通会意,取过拜匣放在桌上。此刻,安老爷满脸都是仁厚关切的神情。他虽然大方地给人银子,自己却不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谈尔音一边听着安老爷说话,一边盯着桌上的银子。安老爷话还没说完,他就对着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让安老爷不知所措,再三劝慰,才将他劝住。谈尔音随即拜倒在地,不停地道谢,嘴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年那样陷害你,你如今却这样救我。这么看来,你简直是圣贤,我就是个禽兽!”安老爷急忙说道:“大人,这些话就别提了。如果当年我没做河工知县,哪会有那些事?做了河工知县,河工不出现决口,哪会有那些事?河工就算决口,若不是在我管辖的工段,又哪会有那些事?这都是天意,与我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有什么相干?大人就把这些话放下,一定要记住我刚才的劝告,尽快回乡,千万不要在这里流落,这才是我一番诚意。”安老爷这番话,可谓是仁至义尽。谈尔音听了,连连点头答应,收下银子后,把拜匣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谈尔音说:“明天一早我一定再来拜谢。”安老爷含糊地应了几声,便返回店里,此时店里刚点上灯。

安老爷办成这件事,心情格外舒畅,当晚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五更天就醒了,他担心谈尔音早上过来会觉得尴尬,便催促众人收拾行李车辆,天还没亮就启程上路。临走时,又留下一张辞行的名帖,托店家转交。谈尔音正准备前来拜谢,得知安老爷已经离开,一时既感激又愧疚,心中满是不舍。无奈之下,他把名帖供在桌上,拜了两拜。当天就收拾行李,坐上店里的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搭乘绍兴返程的粮船,回浙江老家去了。

等谈尔音回到家,他感激安老爷的慷慨相助,却又不知如何报答。每天起床后,他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先对着天空烧一炉香,默默祝愿安老爷富贵长寿,然后才开始一天的生活。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安老爷离开涿州后,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早早到了茌平。因天色还早,他便想不在路上吃早饭,直接赶到邓家庄用餐。路过悦来店时,见店里停着许多装满花雕大坛酒的车子,一打听,原来是自己送给邓九公的寿礼,从水路运到了。安老爷大喜,便进店吃了早饭。他吩咐其他人车马随后出发,自己换了顶草帽,骑上那头驴,只让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打算给邓九公一个惊喜。

快到岔道口时,只见路上车马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抬着食盒去送礼,挑着空担子送完礼回来。安老爷骑在驴背上心想:“邓九公的生日还有几天呢,怎么从今天起就这么热闹了?”正想着,远远就望见了邓家庄的庄门。

安老爷一看,这次来和上次的情景大不相同。庄门大开,门外停满了车马,门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庄门两边的树下还停着许多售卖吃食的摊位。安老爷到了庄门口,下了驴,一个穿着整齐的庄客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戴着草帽,骑着驴,却穿着出行的衣服,不像来祝寿的,便上前问道:“您从哪儿来?有什么事?”

安老爷见这人不是上次见过的,正准备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见褚一官有说有笑地送客人出来。他一眼瞥见安老爷,顾不上招呼客人,连忙跑过来,说道:“这不是二叔吗?您怎么一个人来了?”两人匆匆行了礼,褚一官便对那个庄客喊道:“你还不快进去通报!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城来了,已经到门口了!”那人听了,急忙往庄里跑去。旁边几位客人站在那儿等着告辞,安老爷便对褚一官说:“你先送客人吧。”褚一官这才忙着把客人送走。

这时,随缘儿一手牵着驴,一手举着帽盒。安老爷一边换帽子,一边问褚一官:“你岳父怎么这么高兴,从今天就开始办寿了?”褚一官答道:“二叔有所不知,今天可不是做寿……”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邓九公大嗓门从里面传来,一路嚷着:“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正打算忙完今天,明天就派人去迎你,没想到你倒先到了!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上前紧紧抱住安老爷。

两人手拉手,邓九公先是恭喜安老爷家公子之前科举得中,又接连高升,接着便关切地问这问那,从安老爷哪天出发,走了几天,到一路上的情况,事无巨细。安老爷一边回答,一边打量邓九公的打扮:只见他光着头,趿拉着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着一件旧月白短夹袄,敞着怀,外面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领口到衣襟的扣子一个都没系。他脸色因喝酒涨得通红,又兴奋又忙碌,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喘气,不时用大手巾擦着脑门上的汗。

安老爷顾不上多说别的,惦记着褚一官没说完的话,急忙问道:“九兄,府上今天一定有什么大喜事?”邓九公拉着安老爷的手说:“咱们进去坐下慢慢说。”说话间,邓九公的几个门客和徒弟迎了出来,其中还有几位戴着官帽顶戴的,纷纷向安老爷躬身行礼,安老爷也一一回礼。

安老爷之前虽然来过邓家,但没进过内院。一路往里走,只见大门里东边有一道屏门,进去是个宽敞的大院落。院里有几棵枝叶繁茂、几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正前方没有大厅,只有一排腰房。东西两侧的围墙上,各有一道随墙的屏门。西边屏门里,一群人正朝外观望,还夹杂着茶房的喊声:“西花厅再摆两桌!”东边门里有人应声,看那情形,像是通往厨房的路。腰房中间是穿堂二门,门外树荫下摆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道门,里面还有第三道门。

安老爷刚走到甬路上,就看见褚大娘子精心打扮过,拉着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跟着一群婆子、媳妇和丫头,从那道门迎了出来。这次见面,褚大娘子比之前更加热情。她心里琢磨着,按官话尊一声“义父”不合适,依着乡风叫“干爹”也不妥,客气地称“老人家”又显得生分,自己这么大个人了,再“爸爸”长“爸爸”短地叫,就太不成体统了。于是,她索性像称呼自己父亲一样,亲热地叫安老爷“老爷子”。

只见她上前拜了两拜,笑着说:“老爷子,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悄没声儿就来了?也没让您女婿去接接!”接着,她问候了安夫人,又问安老爷家姑爷、两位小姐好不好,甚至连舅太太、张老夫妻都一一问到。安老爷一时都有些应接不暇,只好笼统地说:“都好,他们也都让我代问您好。”褚大娘子又拉过孩子请安,说:“快给老爷请安。”安老爷见是之前带到京城的孩子,也笑着招呼:“都长这么高了。”说着,一行人进了第三道门。

进去后,只见正面是五间正房,东西各有六间厢房,估计后面还有其他屋子。邓九公请安老爷进了屋,两人再次行礼。安老爷见屋里摆放着一些钟鼎、屏风、镜子之类的物件,来不及细看,就见西次间的炕上和地上都铺着席子,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她们见安老爷进来,有的慌忙躲起来,有的偷偷打量。邓九公大声说:“你们不用躲。”接着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向众人介绍:“大家看看,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我那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正不知如何行礼,褚大娘子说道:“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姐妹和亲戚家的女眷,没外人。她们比我还怕见生人。您大老远来,先歇歇,不用跟她们行礼了。”

说着,邓九公便往东边里间请安老爷。安老爷看了一圈,没见到邓家姨奶奶,正想问,也想问问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就见邓九公还没坐稳,先哈哈大笑一声,开口问道:“老弟,你给我写的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早就准备好了,一会儿当面写出来,给老兄过目。”邓九公笑道:“太好了!你先别急,这里面还得再费些心思润色。我跟你说缘由,你肯定得替我高兴,今天得喝上一坛!告诉你,哥哥我有儿子了!”

安老爷又惊又喜。喜的是邓九公一生行侠仗义,一直为没有儿子而遗憾,如今终于有了后代,实在是了却一桩心愿;惊的是他年近九旬,竟然还能得子,越发相信至诚之心能感动上天。安老爷连忙起身道贺:“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老哥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就说吧!刚知道消息,我就催您写信,您非说‘靠不住,靠不住’。这下好了,惹人家埋怨了吧!”

邓九公刚要说话,安老爷恍然道:“是了,怪我大意。之前你写信跟我要胎产金丹九合香,想必那时就有征兆了。”邓九公说:“可不是,本来是给你干女儿要的。谁知道她才怀孕两个月就没保住,空欢喜一场。”这时,褚大娘子端来茶说:“这是雨前茶,您可能不爱喝,我让人赶紧去熬普洱茶。”安老爷一边让大家坐下,一边猜到今天是孩子三朝的日子,那位姨奶奶应该在产房,便让褚大娘子派人进去道喜。

邓九公满脸笑意地说:“老弟,你先别忙,听我慢慢跟你说。按理说,我九十岁的人了,早没了盼儿子的念头。没想到去年,二姑娘有了身孕,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她自己也没声张。到了两个多月的时候,她一吃饭就呕吐不止,我还说:‘这是怎么了?怕是得了胃病。’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有了身孕吧?’于是找了产婆来看,果然是喜脉。我说:‘这可真是新鲜事儿!’

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她踩着板凳上柜子拿东西,一个不小心,板凳翻了,摔了个仰面朝天。你说奇怪不,胯骨都摔青了巴掌大一片,孩子却一点事没有!到了预产期,大家都盼着孩子出生,可她就是没动静,足足过了一个多月。这天,她正跟我一起吃包子,刚咬了一大口,突然‘嗯’了一声,说‘不好’,扔下包子就往屋里跑。我让丫头们跟着去看看,结果人刚进屋,就听见‘噶喇’一声,孩子竟然生在了裤裆里,还是个大胖小子!

幸好你干女儿在这儿,帮忙收拾妥当,又赶紧找了产婆。我让二姑娘吃你给的胎产金丹,她却说饿,要先吃东西。一顿饭吃了三大碗小米粥,还吃了二十多个鸡蛋,也没喊头晕肚子疼。坐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话音刚落,又生下一个,还是个小子!你说,这二姑娘跟了我这么多年,要么不生,一生就是双胞胎。这真是老天开眼,也多亏了你前年说的吉利话。今天正好是俩孩子满月,你来得太巧了,这是孩子们的福气。现在屋里也不算产房忌讳了,孩子娘正在里面照顾孩子呢。走,你进去看看,保准你这一看,就像福星高照,俩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安老爷听了,满心欢喜,起身跟着邓九公进了东边里间。一进屋,就看见邓家姨奶奶正在喂奶。安老爷见状,慌得转身就往外跑。要说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才养育子女的人,怎么会被喂奶的场景吓到呢?就算在普通小户人家,屋子窄小,亲友来访时遇到孩子要吃奶,也不至于如此。

原来这位姨奶奶喂奶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喂奶一次喂一个,双胞胎也是轮流喂,可她却要同时喂两个。要同时喂两个孩子,只解开领口和第二个扣子可不行,所以她喂奶时,会把里外衣裳的扣子都解开,衣服大大敞开,然后用两只胳膊搂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分别吃两边。她还把两个孩子的四条腿交叉成十字架,双手紧紧抱着。因为不习惯盘着腿上炕,她就叉着腿坐在炕沿上喂奶。安老爷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姨奶奶的胸部非常丰满,即便往小了说,也有一斤半重的馒头那么大,她没穿围腰,露出雪白的肚子。安老爷平时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局促不安,正要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他:“老弟,你这就见外了,这有什么可避的。”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笑着说:“哟,这可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她刚想站起来,怀里抱着两个孩子,身子一动,左边孩子就松开了奶头。偏偏这时正是奶水充足的时候,奶头里的奶水像喷泉一样直往外冒,溅了孩子一脸,呛得孩子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邓九公着急地喊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老老实实坐着喂奶就行,瞎起什么身!”

安老爷赶忙说道:“老哥哥,你也太不讲究了。两个孩子都让一个人喂奶,怎么忙得过来?而且奶水肯定也不够。孩子要是缺了奶,可不是小事。”褚大娘子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接过孩子,一边说道:“老爷子哪了解我们这位姨奶奶,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停揉着奶,直嚷嚷‘涨得难受’呢!”话音刚落,炕上的婆子赶忙把另一个孩子也接了过去。姨奶奶这才整理好衣襟,依照之前的礼节,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拱手回礼,说道:“有了侄儿,以后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姨奶奶笑道:“有了他们又怎样,我哪敢跟老爷论什么嫂子小叔、小婶大伯呀!”邓九公在一旁连忙说:“够了,够了。”

可姨奶奶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紧接着像褚大娘子一样,把安老爷家里的人都问候了一遍。安老爷只是含糊地应了两声,刚想去看看两个孩子,姨奶奶又追问道:“我大妹子还好吧?我给她捎的东西送到了吗?她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这一问,安老爷彻底懵了,只能看向褚大娘子求助。褚大娘子解释道:“哎哟,妈!您也太实在了!”随后对安老爷说:“她问的是伺候干娘的长姐儿姑娘。要说这姑娘,嘴甜人亲,特别招人喜欢。上次干娘在咱们庄子上住了几天,她俩就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临走时哭得不行。长姐儿哄她说‘有空就来’,她就天天盼着,一直盼到现在。”

您瞧瞧,就一个长姐儿,都能让人如此牵挂,还得到众人夸赞。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往来,也是很重要的。只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安老爷哪里清楚?无奈姨奶奶还在一旁不停地追问,安老爷只好随口敷衍:“等我回去,她大概就来看你了。”

说完,安老爷仔细端详两个孩子。一个皮肤黝黑,一个肌肤雪白。黑皮肤的孩子宽额头、大下巴,简直跟邓九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白皮肤的孩子眼皮厚实、脸蛋圆润,活脱脱是姨奶奶的翻版。安老爷看着两个孩子,心里十分欢喜,赞叹道:“好两个孩子!将来必定富贵双全,福寿绵长,前途不可限量!”

邓九公乐开了花,说道:“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俩孩子还没起名呢,老弟就用你的学问和福气,给他们取两个名字,图个好养活。”安老爷想了想,说:“起名不用太讲究文辞。九哥,你们山东最高的是泰山,最大的是东海,就用本地的风光,给他们取个小名,叫‘山儿’、‘海儿’。大名就跟着我家玉格,用‘马’字旁的‘骥’字排行,一个叫邓世骏,一个叫邓世驯。骏,是矫健的马;驯,是温顺的马。你觉得怎么样?”

邓九公拍手叫好:“太好了!太好了!就这么定了。老弟,我是个直性子,也不懂现在拜师收徒的规矩,干脆就让这俩孩子认你做干爹,以后你可要多关照他们。这不比普通的师生关系更痛快?”安老爷见他如此真诚,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这才离开屋子,坐下聊天,互相诉说分别后的情况。邓家的男客们体谅邓九公年事已高,没让他陪着,由褚一官、邓九公的徒弟和门客们负责招待。女客们则由邓家从淮安来的远房女眷们招呼。刚才邓九公和安老爷聊孩子、看喂奶的这一阵功夫,客人们吃完面已经告辞了。褚一官里里外外忙着应酬,脚不沾地。

他刚一进来,褚大娘子就数落道:“你就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安排他吃饭!”褚一官解释道:“我问过华相公了,二叔在悦来店已经吃过饭了。”邓九公一拍脑袋,大声说道:“瞧我,光顾着说孩子的事,都没问老弟你吃饭了没!你既然来了,怎么还在镇上吃,不到我这儿来?”安老爷这才说明,这次从水路运来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今天正好运到镇上,自己先去查看了一番,顺便吃了饭,还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驴先来的。

邓九公听了,高兴得直拍手:“有意思,有意思!多谢老弟!这些酒够我喝好几年了。等喝完了,要是我还活着,再找你要!”正说着,后面运送酒和行李的车子也到了。邓九公吩咐褚一官安排两个得力的庄客照顾随行的人,又拜托门客招待程相公,还叮嘱把酒先收进仓库,等有空自己再去清点。褚大娘子则让人把安老爷的行李搬进来。

安老爷连忙说:“行李不用搬进来了,我住哪儿就搬到哪儿,这样省事。”邓九公神秘地说:“走,我带你看看给你准备的住处。”说着,拉着安老爷就往东厢房走去。安老爷进去一看,三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摆设整齐,床上用品崭新。里间还安置了一套精致的床帐,窗边摆着一张画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最让安老爷意外的是,邓九公家里竟然有书。画案上摆着几套,分别是《三国演义》《水浒》《绿牡丹》,还有新出版的《施公案》和《于公案》。茶具、酒具、洗漱用品也一应俱全,就连新买的马桶和夜壶,都贴心地放在床底下。安老爷看着这两样东西,觉得自己可能用不惯,便说:“老兄,你太费心了。但我住在这里,总归不太方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和姨奶奶也来了。褚大娘子一听,说道:“有啥不方便的?您就将就住下吧!按老爷子的意思,还想请您在正房一起住呢!是我说您肯定不愿意,费了好几天工夫,才收拾出这个地方。那边厢房是我和女婿住的,有啥不方便的?”说完,也不管安老爷同不同意,就对女婿说:“把华相公叫过来,我让他们把行李都搬进来,我盯着整理。”安老爷见推辞不掉,只好由着他们安排。

行李搬进来后,寿礼和家里人托带的东西也都送了上来。大家连连道谢。安老爷觉得,只要有了寿酒和寿文,其他礼物也就是随个俗,意思意思罢了。

安排妥当后,邓九公又带着安老爷在庄子里四处参观。庄子外面有个小园子,还有两处院落,地方比褚一官住的东庄宽敞多了。西边的演武厅,就是邓九公和海马周三比试的地方。安老爷看到,演武厅中间是五间大厅,连着抱厦,确实十分宽敞。院子里正在搭天棚、建戏台,为邓九公的寿宴做准备,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邓九公又去招呼了程相公一番,然后把安老爷请回正房。此时,褚大娘子已经摆好了一桌精致的果盘。至于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琐礼节,就不一一细说了。安老爷坐下后,让人把桌上的酒菜挪开一些,要来纸笔墨砚,一边喝酒,一边文思泉涌,很快就把给邓九公写的生传完成了。

写完后,他先把文章大意详细地讲给邓九公听,然后端着酒杯,高声朗读起来:“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淅刽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逵诰┷。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骀揍套佑谂褪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我儿媳守孝期满后出嫁到我家,成婚当晚,邓九公已八十七岁高龄,仍不远千里赶来,还送了丰厚的嫁妆。他在堂上与我饮酒,举杯对我说:“我浪迹江湖,结交的朋友遍布天下,但真正了解我的,没有谁比得上你。我快九十岁了,就算活到一百岁,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你何不为我撰写墓志,先准备着?”我听后十分惶恐,心想若答应他,提前为活人写墓志不合礼数;若以才疏学浅推辞,又违背他的心意,也会埋没他值得传颂的贤德。

我查阅古人的做法,发现为贤者立传,也有在其生前进行的,比如司马光为范蜀公写传就是如此。邓九公一生的经历虽与范蜀公不同,我的才学也远远比不上司马光,但这个先例可以借鉴。于是,我决定按照这个例子为邓九公写传。

邓九公名叫振彪,字虎臣,因行事果断刚直,大家都称他九公。他是淮安桃源人,祖父在明朝崇祯年间担任按察副使,跟随永明王到云南,与邓士廉、李定国等人同一天为国难而死。他的父亲当时是岁贡生,担任训导,得知消息后弃官,徒步万里,冒着危险去收殓骸骨,最终因过度劳累而死。由此可见,邓九公得天独厚的品格,是有家族渊源的。

邓九公生活在本朝,在康熙壬寅年参加童子试,没有考中。他觉得读书不应是大丈夫的唯一出路,便毅然放弃,转而学习长枪大戟,骑马练剑,改考武科。考试那天,他在弓术、刀法、举石等项目上都获得了上等成绩,却因默写武经格式有误,按规定应被淘汰。主考官暗示他只要有所表示,就可以帮他通融,还许诺让他得第一名。邓九公愤怒地说:“大丈夫应凭借真本事获取功名,谁会在深夜拿着银子去乞求怜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榜末勉强有了名字。但经此一事,他彻底断绝了进取之心,于是带着先人的灵柩,离开家乡,前往山东,在茌平桐口的二十八棵红柳树那个地方定居下来。如今,那个地方因他而闻名,人们说起他,就会称“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

邓九公生性诚实坚毅,又常常表现出侠义之气,经常为乡里调解纠纷,抑制豪强,扶助弱小。遇到不讲理的人,他就会挥拳教训,大家都乐意听他评判是非。时间久了,他的行为更加豪爽,名声也越来越大。当时天下太平已久,但盗贼却不断出现,凡是南北往来、携带巨资做生意的人,都提心吊胆。他们听说邓九公的名声,都带着厚礼来聘请他护送行李,邓九公也因此得以走遍天下。他从事保镖这个行当将近六十年,从未出过一次差错,也没有伤害过一个人。结束保镖生涯时,那些富商在他门前挂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名镇江湖”。这虽然不足以成为他的荣耀,但也能让人想象到他超凡的气概。邓九公身高九尺,额头宽广,下巴丰满,目光炯炯有神,下巴上的胡须像银线一样,长度超过肚脐。睡觉时,他会把胡须梳理整齐并扎起来,还曾说:“就算每天花费千金,也不能损伤我这胡须分毫。”晚年的他没有其他嗜好,只喜欢喝酒,喝醉后就舞刀弄剑、跳跃腾挪,以此为乐。

邓九公身体康健,寿命长久,却一直为没有儿子而忧愁,常常怏怏不乐地说:“如果我邓某最终没有儿子,这不符合天道。”我用“《洪范》中所说的五福,子嗣和官职并不包含在内”来宽慰他,但他始终不高兴。庚戌年,是邓九公九十岁生日,我从京城带着酒来为他祝寿。一进门,正赶上他家在办新生儿的喜宴,一问才知道,他的小妾一个月前就怀孕了,而且生下了双胞胎。唉!我听说男子六十四岁后一般不会再有孩子,女子四十九岁后不再生育,这是常理;九十岁还能生子,我从未听说过。邓九公能够感动上天,上天对他的回报,似乎不是常理所能限制的。他真是人中豪杰啊!

邓九公将来必定能活到百岁,子孙满堂,福报绵长,以后值得传颂的事迹还会有很多。我只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日子,等着继续为他记录。

安老爷念完文章,心中十分得意,料想邓九公听后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没想到邓九公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抓着长长的胡子发呆,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的事情。安老爷见状十分不解,忍不住问道:“九兄,我这篇文章配得上你这个人吗?”邓九公严肃地说:“说什么话!以老弟你的大手笔,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听着,里面还少了些内容,你得给我添上。”安老爷忙问:“要添什么?”邓九公说:“你这里没提到我家闺女。我常见人家的碑文,会把一家子都写在后面;还有,你得把刚才给两个小子起的名字也写上。”

安老爷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文章各有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么能混在一起写?如果按照那种体裁,岂止是你的子女,就连嫂夫人的姓氏,以及你出生、去世的年月日,安葬的地点,都要写在后面。这些都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现在着急什么?”邓九公固执地说:“我不管那些。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你当面给我写齐全了,我才放心。”

安老爷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另拿一张纸,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邓九公看了才高兴起来,又笑嘻嘻地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干脆把后面的四六句也写出来。”安老爷无奈道:“老哥哥,你这就胡闹了。那叫墓志铭,哪有你好好地活着,我就给你写墓志铭的道理?”邓九公反驳道:“老弟,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是还有这些忌讳,那就是‘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安老爷在书堆里钻研了半辈子,没想到此时被这老头儿说“不通”。仔细一想,邓九公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便思索片刻,在后面又写了一行:“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安老爷念了一遍,又详细地解释给他听。邓九公听后,只说了句:“行了!行了!”就跳起来给安老爷磕头,安老爷慌忙还礼。邓九公又说:“老弟!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名声是你帮我留下的。有了这篇文章,就算天塌地陷都是瞎话,反正大清国万年长存,我邓振彪也能万年留名了。”说完,他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自己也端起大杯陪着喝。

安老爷此时事情办完,寿礼也送了,便和邓九公尽情畅饮。吃过饭后,就到厢房休息。这时,麻花儿已经和邓九公的那些小厮们混熟了。褚一官亲自搬来陪着安老爷,还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天,就是邓九公的寿辰。一早,褚一官和他的徒弟、门客们就张罗着从府城里请来了两班小戏。当天,大厅上挂满了寿画寿联,大家也送来了寿桃寿面,宴席上摆满了寿酒,戏台上唱着寿戏。来祝寿的男客有士、农、工、商各个阶层,女眷们也是老老少少、村野俊俏的都有。有的送上寿礼,有的说着祝寿词,都是为了庆贺邓九公长寿。邓九公高兴极了,忙着招待这个,应酬那个。他把男客们让到大厅正中的三间屋子,女眷们安排在西梢间。考虑到安老爷可能和那些普通客人聊不到一起,便在东梢间单独设了一桌,请安老爷过去坐,还特地请了本地四位乡绅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意追求功名,便做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境富裕,捐了个鸿胪寺序班的官职;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通过教官选拔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因在团练乡勇时出力,被授予六品职衔。安老爷见他们都是孔子贤能后裔,心中十分敬重。大家相互行过礼后,邓九公笑呵呵地先来到这桌,举杯为大家安排座位,斟了一圈酒。刚要坐下,他指着安老爷对四位陪客说:“我这位兄弟酒量很好,今天委屈你们四位,多陪他喝几杯。我还有句话,先在你们面前道个歉,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虽说都是孔圣人的徒孙,但别像平时糊弄我那样糊弄他,和他瞎拽文。人家肚子里的学问,比你们明白得多!我可提前告诉你们。”说完,哈哈大笑,又陪大家各自喝了一杯,才到别的席面招呼去了。

这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来就不太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番只护着安老爷的话,姓曾的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更不愿搭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只顾着他们四人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反倒一个人坐在那里看戏。只是安老爷天生对看戏不太感兴趣,什么宾白唱段、舞台道具、表演排场,平时一概没留意过,更别说梆子、二簧这些戏曲了。所以他虽然看着戏,却一点也不懂。只看到满台刀枪舞动,锣鼓喧天。

不一会儿,从上场门跳出一个头戴黑盔、身穿黑甲的黑脸人,也没听见他唱,只拿着一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地喊得震天响,脚步咚咚,跳得尘土飞扬。闹腾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他念了四句道白,第一句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安老爷听懂了这句,便留神听下去,果然是那首《垓下歌》,这才知道这人扮演的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天演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这段历史,安老爷早已烂熟于心,于是就想听听接下来唱的是什么。这时,笛箫声、鼓板声齐奏,安老爷侧着耳朵,好不容易听清了两句,唱的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听得入神,忽然听见左边坐着的曾瑟庵对其他三人说:“人生在世,既然做了盖世英雄,怎么能不觉得人生短暂如春梦呢!这位霸王要是能像我家子皙公那样,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能达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境界,又怎么会觉得人生短暂如春梦呢!”他话还没说完,仲笑岩突然说道:“说到底,他还算不上真正的盖世英雄。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我家子路公那个时代,凭借他的本领,那八千子弟兵早就‘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先打到关中了,又何必担心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不屑地说:“算了吧!笑岩,你别来给你家子路公撑面子了。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被夫子嘲笑,还受到那样的驳斥。”仲笑岩见曾瑟庵炫耀他家先贤的高尚风范,却揭自家先贤的短处,心里很不高兴,反驳道:“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知道和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混在一起强!”曾瑟庵翻着白眼说:“不瞒你说,你可知夫子感叹‘吾与点也’,正是欣赏他那些看似没什么用处的地方。”

宴席间,冉望华本就是个极为谦让的人,见曾瑟庵和仲笑岩争执起来,吓得慌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转头望向复姓公西的小端说道:“小端,你瞧瞧,今日这么个礼乐和谐的地方,他们二位却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我不过是个只想温饱度日的人,实在没办法调解这场纷争,这事只能仰仗你这位大君子出面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这麻烦事推到自己身上,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按理说我也该推辞,但今日承蒙主人盛情,特意请我们来做陪客,招待水心先生,我们总不能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失了礼数,坏了风雅。”说完,他离开座位,分别向曾瑟庵和仲笑岩各鞠了一躬,试图劝和二人。

安老爷坐在主位,看他们四人争论了许久,发现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谈志向的那篇《论语》。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正戳中安老爷的兴趣点。只见公西小端一直在努力调解,可曾、仲二人依旧一个气势汹汹,一个神态张狂,把冉望华吓得远远躲开。安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便欠身劝说道:“四位先生,方才看你们这番讨论,确实不愧是家学渊源,但可惜,你们恐怕是被宋儒的学说误导了。依我愚见,望华不必再退让,小端也别再讲那些繁琐的礼节,瑟庵莫要高谈阔论,笑岩也别再争这闲气。你们四位得先明白,这篇文章可不是你们这样解读的。”

四人听了这话,都十分诧异,心里暗自嘀咕:“我们出身于书香门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外行人?这篇文章,我们靠着那些权威注解,不知读过多少遍了,怎么就不是这样讲呢?”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安老爷问道:“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您详细讲讲。”

安老爷解释道:“我们读书,确实得仔细研读朱熹的批注,但也不能过分迷信。不读批注,我们这些千百年后的人,根本不知道书中人物的生平,更不明白他们做的事、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要是太过迷信批注,就会陷入迂腐的境地,离情理也越来越远。读书得有自己的见解,这样才不算白读。就拿这篇文章来说,从情理上分析,我认为你家四位先贤陪孔子坐谈志向时,孔子其实是欣赏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三人的,并没有驳斥子路。不仅没驳斥子路,反倒有些批评曾皙。大家可别因为‘吾与点也’这句话就抬高曾皙,因为‘夫子哂之’这句话就看低子路。为什么这么说呢?子路能让百姓勇敢且明事理,冉有和公西华能让百姓富足、胜任礼仪之事,这些优点,孔子早就看在眼里了。这从‘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篇文章就能看出来,那是孔子对他们三人的中肯评价。

“那孔子为什么明知故问呢?想来那天他闲来无事,看到三人在座,就想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才能有多少自信。要是他们足够自信,就算明君难遇,自己的学说无法推行,只要有这两三个弟子被世人知晓,也能实现各自的志向。这正是孔子爱才、想拯救世道的一片苦心。等三人各自说出志向,和孔子平日里的看法相符,他自然不再多说,这就是所谓的‘得意忘言,默然相赏’,也证明了孔子对三人的赏识。既然如此,孔子为什么唯独笑子路呢?这一笑,不是笑他说大话,朱熹的批注里也说了,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那既然认可他的才能,又为什么笑他不谦逊?所谓不谦逊,就在于他‘率尔而对’,急于回答。而他这么着急回答,还连累冉有和公西华陷入尴尬,甚至让孔子都忍不住感叹,这一切的起因,其实是曾皙一直在弹瑟。”

安老爷说到这儿,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自诩名士的曾瑟庵也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说道:“水心先生,您这话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安老爷接着说:“别急,听我慢慢说。朱熹批注里不是写着‘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吗?子路在孔子弟子里年纪最大,曾皙其次,冉有再次,公西华最小。文章开头记录四人的顺序,就是他们的座次。按照座次说话,孔子本应先问子路。但老师和弟子交谈,也不必挨个询问,所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应该是面向大家一起问的。不然为什么没见孔子开口就问‘由尔何如’呢?这么笼统一问,座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还坐着曾皙。

“曾皙这个人,在《论语》二十篇里很少被提到,由此可见,孔子问话时,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想先听听他的志向。可当时曾皙正在弹瑟,根本没领会孔子的心思。怎么知道的呢?《礼记》说:‘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曾皙在孔子问话时没反应过来,已经算是疏忽了,哪有孔子问完话,他故意不答,反而继续弹瑟唱歌的道理?所以肯定是他当时一直在弹瑟。子路性子直爽,没察觉到孔子的意图。见没人回答,又觉得自己年长且坐在首位,就抢先说了。孔子正盼着曾皙回答,被子路突然打断,既不好说‘我想听曾皙先讲’,也不能责备子路‘不该抢先’,只能付之一笑。这不过是个意外,无关紧要。

“那后来经曾皙一问,孔子为什么又说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样的大道理呢?其实孔子是想借此提醒曾皙:‘我问的是如何实现抱负,实现抱负离不开治国,治国必须以礼,守礼的关键在于谦让。我笑子路,就是因为他一句话都不肯让人先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笑他不懂察言观色。所以说孔子并没有驳斥子路。

“那孔子说‘吾与点也’,为什么又说他是在批评曾皙呢?从当时的情况看,孔子认真发问,曾皙却只顾弹瑟不理会,换作谁都会对曾皙有些不满。子路抢先回答,孔子笑过之后,按照座次也该曾皙发言了,可他还在弹瑟。怎么知道的?看孔子和冉有、公西华两轮问答之后,曾皙才‘鼓瑟希’,就说明之前他一直在弹瑟。孔子心里肯定更不高兴了,没办法,只能越过他,听冉有说。

“偏偏冉有又是个谨慎的人,见子路被笑,曾皙不答,就不敢贸然开口。孔子见他不说话,只好问‘求尔何如’。这一问,冉有更犹豫了,先说‘方六七十’,又改成‘如五六十’;刚说‘可使足民’,又补上‘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冉有虽然没明确说公西华是君子,但公西华自认为精通礼乐,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孔子见他也没话,又问‘赤尔何如’。公西华同样很为难,开口先谦虚一句‘非曰能之,愿学焉’;说到‘宗庙之事’,又加了‘如会同’;最后说‘愿为相焉’,还特意加了个‘小’字。

“直到这时,曾皙还在弹瑟。孔子等得不耐烦了,问‘点尔何如’,他这才慢慢停下瑟声,放下瑟起身。没说志向,先来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孔子说‘何伤乎’,以为他再怎么不同,也不会偏离自己的问题。没想到他竟说出了与孔子所问毫不相干的沂水春风那番话。曾皙说完,孔子的心都凉了。

“你们知道孔子为什么难过吗?他一心盼着弟子们能施展抱负,弘扬文化。可曾皙这番话,让他觉得连曾皙都有这种想法,世道衰败可见一斑,自己的学说怕是没希望了。所以才感叹‘吾与点也’。这句话是伤心之语,不是赞同之意。要是真的志同道合,孔子应该‘莞尔而笑’,而不是‘喟然而叹’。更没想到曾皙还是没明白孔子的心思,继续追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夫子何哂由也’‘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把孔子惹得烦恼不已,层层反驳,一直说到最后。你们要是不信,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读到‘孰能为之大’,仔细体会孔子这些话的语气,哪一句不是在批评曾皙?这就是子路被笑话、冉有和公西华为难、孔子感叹,以及批评曾皙的原因。”

安老爷继续说道:“这桩学术争议,按照事理判断,子路的直率,情有可原;曾皙的疏狂简慢,则实在是不懂礼数。宋代理学大家,像朱熹(考亭)、程颢(明道)、程颐(伊川)等人,大多过于拘泥于理论教条,忽略了人性本真。他们看到‘夫子哂之’这句话,只认为孔子是笑子路不谦逊,却解释不出到底哪里不谦逊;又被‘吾与点也’这句话困扰,反复琢磨也找不出原因,于是就弄出什么‘胸次悠然’‘尧舜气象’‘上下与天地同流’这些说法,替曾皙牵强附会地圆场。从南宋到现在,不知道误导了多少读书的人。如今,你们四位还要接着台上扮演西楚霸王的演员,继续演绎这出‘侍坐言志’的续集,我觉得实在没必要!”

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完安老爷对这篇文章的讲解,全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他们心里暗想:“从上学到做官,不仅从来没听私塾老师讲得这么透彻明白,恐怕老师自己都未必有过这么清晰的见解。”刚才最不服气的曾瑟庵,此刻反而第一个表示赞同,满脸堆笑地唤了声:“老前辈!”

他刚要开口说话,仲笑岩已经大步上前,激动地抢着说:“得了吧,还叫什么‘老前辈’!遇到这么有学问的人,难道不值得磕头拜师吗?”说着,他便直挺挺地跪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其他三人见状,纷纷称“说得有理”,也跟着拜倒在地。安老爷平日里待人十分谦逊,但唯独遇到有人拜他为师,从不推辞。他不觉得“好为人师”是个毛病,反而秉持着“有教无类”的信念。见四人拜倒,他便起身回了个半礼。

正行礼时,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邓九公一脚跨进门来,见状十分惊讶:“你们五个人这是行的什么礼?”四人拜完起身,简单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邓九公乐得捋着长胡子哈哈大笑:“我就说吧!”他拍着胸脯得意地说:“跟你们说,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一个是没真本事的。不信去打听打听,人家来山东才几天,就收了六个门生了!”

说完,他便在这桌坐下,和安老爷开怀畅饮起来。一轮酒过后,安老爷看台上楚汉相争的戏已经演完,厅里的男女宾客也都散去,于是众人便一起吃早饭。随着酒尽人散,这场寿宴也落下帷幕。送走四位陪客后,安老爷和邓九公各自回去休息,外面的事情则由褚一官等人负责打理。

接下来的两三天,邓家依旧热闹非凡。到了第四天,安老爷便提出要告辞。褚大娘子苦苦挽留:“等过两天清净些,我们专门唱台戏,请您老人家好好乐一天。”邓九公对她说:“姑奶奶,别拿听戏劝他,这招对他不管用。”接着又对安老爷说:“老弟,你难得来山东一趟,可别就这么白跑一趟。你前几天不是说山东最高的是泰山,最广的是东海吗?过两天,我陪你去登泰山,望东海,怎么样?”安老爷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邓九公又神秘兮兮地说:“你先别高兴太早,这还不算什么。等咱们登完泰山、望完东海回来,我再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保准这个人合你的脾气,那个地方也合你的心意。”这正是: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至于邓九公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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