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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桌人见他如此豪迈,都跟着高兴起来。只有褚大娘子听父亲谈起身后之事,心里一阵酸楚,强颜欢笑道:“二叔今日给您送行,您不说些开心的话,提这些干嘛?这不是‘清晨吃晌饭——早着呢’!”嘴上虽这么说,声音却已哽咽。邓九公招手道:“丫头,你不懂,过来听我说。”
褚大娘子走到父亲身边,安公子连忙起身让座,褚一官也跟着站起来。张老刚要客气,被邓九公按住:“老张,别动!”接着,他对女儿、女婿说道:“你们别把这事不当回事。若不是我跟你二叔交情够深,若不是你二叔人品贵重,这事根本谈不到这份上。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好事!方才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没啥说的,给你二叔磕个头,替我好好谢谢他!”
褚一官夫妻二人当即转身,冲着安老爷拜倒在地。安老爷慌忙离座,一边扶起褚一官,一边向褚大娘子作揖回礼:“使不得!这都是你父亲酒后美意!”他又回头喊安太太:“快扶大姑奶奶起来!”这时,金、玉姐妹也过来帮忙,将褚大娘子搀回座位。
谁知,褚大娘子走到安太太面前,突然又跪了下去。安太太急忙搀扶:“这是怎么了?就算你二叔帮你父亲,也是该的,跟我有啥关系,行这么大礼?”褚大娘子起身说道:“我这头可不是白磕的!自打在青云堡见着您,我就觉得特别亲,一直想认您做干娘。可因为亲戚关系,总觉得自己不够格。这次回来,我都不敢往这想了。谁知道,何妹妹认了您做母亲,我这心里眼热得不行!借着妹妹的光,我今儿个非认您做干娘不可!”
安太太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说:“姑奶奶,不瞒你说,我也早有这心思!可我只比你大十几岁,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你既这么说,我正缺个女儿,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褚大娘子刚要坐下,邓九公又咋呼起来:“不行!我亏大了!那天听张姑娘劝何姑娘那番话,我就想认她做干女儿。结果干女儿没认成,亲女儿倒被弟夫人‘拐’走了!好不容易有个像女儿一样的徒弟,也成了你们家的!老张,你说说,这公平吗?”
张老老实巴交地,只望着安老爷憨笑。安老爷还没来得及搭话,褚大娘子就朝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先同意了。之前总觉得你跟我没那么亲,这下好了!就看亲家妈答不答应了!”她转头问张太太:“亲家妈,您说呢?”张太太朝安太太努努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多个人疼孩子,有啥不好!”安太太笑道:“这可太有意思了!”
褚大娘子二话不说,一把拉住张金凤,要带她到自己那一桌。张金凤笑着看向婆婆,安老夫妻赶忙示意:“快去给干爹行礼!”邓九公笑得前俯后仰,连干几杯酒:“这下我心里才痛快!又跟老张结了一层缘分!”
这时,舅太太一把搂住何玉凤,打趣道:“我的宝贝儿!幸亏我在船上先认了你做女儿,不然瞧他们这抢人的架势,还得了!”何玉凤捂着嘴直乐:“娘放心,这屋里的长辈,我都快‘占全’了,没人抢得走!”
安老夫妻让儿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让褚一官给安太太磕头。刚磕完,褚大娘子大大咧咧地坐着指挥:“还有舅母跟亲家妈没认亲呢,辛苦你再磕俩头!”褚一官倒也机灵,立刻又跪了下去。舅太太被张太太挡住,出不来,只得欠身还礼:“你这丫头,闹得太欢了!”张太太也赶忙回拜:“这下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众人哄堂大笑。褚一官又过去给张老行了礼。
热闹过后,何玉凤悄悄拉了拉张金凤,又朝安公子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玉凤率先说道:“姐姐对我们这么好,今儿也该好好敬敬您!”说着,斟满一杯酒递过去。褚大娘子仰头一饮而尽。还没等她放下杯子,张金凤又奉上一杯。她笑道:“你们轮番灌我,我也乐意!谁让我是姑奶奶呢!”说罢,又是一杯下肚。
姐妹俩刚让开,安公子便端着一个大酒杯走上前。褚大娘子见状,笑道:“这么一大杯,可不是开玩笑的,换个小的吧!”张金凤在一旁轻声“激将”:“姐姐,兄弟敬您酒,好意思不喝?”褚大娘子好胜的性子上来,跟她父亲如出一辙,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她杏眼微眯,脸颊泛红,举着空酒杯,指着安公子,似嗔似笑地说:“小舅爷,这笔账我记下了!”安公子碍于父亲在场,只是笑着不敢多言,心里却想起一句古语,暗自感叹:“都说‘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果然如此!”
这场饯行宴上,众人欢聚一堂,笑语盈盈。安、张两家四位长辈看着晚辈们亲密无间,满心欢喜;邓九公更是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举杯畅饮,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宴会上,主客们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眼中满是喜悦,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就连一旁服侍的下人,也都交头接耳,纷纷赞叹这场聚会的融洽。时间仿佛也被这份欢乐感染,楼头的更鼓声听起来格外短暂,座上的灯花也似乎在舒展笑颜,为这场宴席增添喜庆。
这场看似普通的离别宴,却让在场众人的心紧紧相连,不仅加深了彼此的情谊,也为《儿女英雄传》的故事增添了一段温馨的插曲。邓九公越喝越尽兴,眼神渐渐迷离,舌头也变得僵硬,可依旧一杯接一杯地要酒喝。褚大娘子担心父亲喝太多,明天误了行程,好说歹说劝了两次,邓九公才喝下最后一大杯,这场热闹的宴席这才尽欢而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邓九公一行的行李车马,早在前两天就已收拾妥当,由他的随从押着,赶在五更天先行出发。天才蒙蒙亮,邓九公父女、翁婿几人,还有孩子和下人就已准备就绪,简单吃了些东西后,便来向众人告辞。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天朝夕相处,此刻分别,谁能舍得?褚大娘子拉着这个的手,又看看那个,泪水止不住地流,哭成了泪人。邓九公挨个向众人道别,走到何小姐面前时,强忍着泪水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么好的人家,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你也别记挂师傅。”说完,他转身拉住安老爷,声音哽咽:“老弟啊!我这一去,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话没说完,已是满脸泪痕,再也说不下去。
安老爷豁达,赶忙劝慰:“老哥哥!别这样。咱们今日暂别,很快就能再相聚。”邓九公擦着眼泪,摇头道:“老弟,这话我可不敢信。”安老爷接着说:“九哥,人生本就聚散无常,可你这次来京城,本就是缘分注定。再说,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寿,小弟一定亲自去府上祝寿,顺便把给你写的传记带去,当面请教。”邓九公听了,擦干眼泪,认真地问:“老弟,此话当真?”安老爷郑重承诺:“我平生从不轻易许诺,在老哥哥面前,更是绝不会失信!”邓九公一手拉着安老爷,一手指天说道:“老弟,就冲你这句话,老天爷也得让哥哥多活几年等你来!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带着褚一官大步往外走。褚大娘子见父亲离开,也不好多留,向安太太等女眷告辞后,便起身离去。安太太等人一直送到腰厅,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邓九公在大门外催促女儿上了车,自己随后也登车启程。
安老爷早在前一天,就派人在彰义门外的三藐庵准备了茶点,此时便带着公子一路相送。走了大概三五里路,路旁出现一座小庙。褚一官骑马折返,说道:“父亲想进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脚。”安老爷跟着到了庙前,下车一看,庙门上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走进庙内,只有一层大殿,供奉的是汉昭烈帝刘备以及关羽、张飞的神像。安老爷向来尊崇儒家思想,不轻易烧香拜庙,但见到关羽的神像,必定会行礼。等邓九公拜完,安老爷便带着公子也向神像虔诚参拜。
邓九公站在神座前,对安老爷说:“老弟,我知道你肯定要送我好远才肯回去。可前面还有老张、老程师爷他们等着,估计同行的亲友也在那儿。就算你送到那儿,也没时间好好叙旧。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别’,以你我的交情,在这几位尊神面前告别,他们一定能见证这份情谊。”安老爷不愿就此分别,邓九公却说:“咱们的心意,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执着!”见他如此坚持,安老爷也不好再勉强。于是,这边安老爷父子,那边邓九公翁婿,相互道别。众人走出庙门,互道“珍重”,望着邓九公的车马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暂且不提邓九公离去后的事。邓九公走后,安老爷便开始帮张亲家张罗搬家事宜。张老夫妻选了个吉日,搬到祠堂西边的新房。新房里,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宽敞的瓦房,平整的砖地,日常吃喝着香片茶、大米饭,身上穿着绸面袄、戴着镀金簪,老两口觉得日子过得十分满足。安老爷、安太太还想继续照顾他们饮食起居,张老夫妻却再三推辞。安老爷想起之前何小姐在能仁寺送给张金凤的一百两金子,一直未曾动用,便让女儿拿出来,给张老夫妻当作养老钱。张老擅长经营,没过多久,每月都有几十串钱的收入。即便生活宽裕了,老两口依旧保持着勤俭的习惯,日子过得从容又安稳。只是他们时常惦记着去看望安老爷一家,可家里缺个可靠的人看家。用安老爷的仆人不太合适,雇个不了解底细的外人又不放心。张老夫妻本分惯了,不想刚有点钱就学着别人摆阔气、雇跟班,正为此事犯愁时,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原来,第七回书中提到,张太太娘家有个本家哥哥詹典。当年张老夫妻带着女儿去京东投奔的亲戚,正是他。詹典带着家眷在京东一家粮行管账,还在那儿生了个儿子,因为是七夕出生,取名阿巧。阿巧十一二岁,十分机灵。詹典在京东待了十几年,攒下几十两银子,后来粮行换了东家,他便辞工,打算带着妻儿回老家,和张老一起买地种地。谁知,他从京东出发回河南时,恰好和张老夫妻去京东的行程错开了。等他到家时,正赶上荒年之后瘟疫肆虐。詹典一路上受了风寒,回家又染上疫病,一病不起,最终离世。他妻子为了操办丧事,花去不少钱,再扣除路上的盘缠,剩下的银子寥寥无几,只能带着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这时,她听从京里回来的乡亲说:“咱们这儿的张老实去京东投亲,半路上给女儿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着女婿去京城享福了。”詹典的妻子心想自己无依无靠,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运小米的粮船,一路来到京城投奔张老,希望能有口饭吃。她从通州下船,一路打听,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找了过来。安老爷、安太太向来乐于助人,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这一举动,既解决了张老夫妻的难题,又成全了詹典一家,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安老爷一家总是这样行善积德,上天又怎能不默默护佑他们呢?
暂且按下其他琐事不表。话说安老爷刚把亲家安顿好,没过几天就到了何小姐新婚后满月的日子。因为何小姐没有娘家,无处可去行对月之礼,于是安老爷便安排何小姐夫妻二人前往何公祠堂行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离祠堂很近,而且也有了安稳的家,一大早就来到东边祠堂,准备帮忙招待。等安公子和何小姐行完礼,便邀请他们到家中吃早饭,还把女儿张姑娘也请了过来。张老家买了些肉,宰了一只鸡,詹典的妻子和儿子阿巧一个负责采购,一个帮忙烹饪,虽然简单,却充满了质朴的农家风味。三个人吃饱喝足后回家,到了晚上,舅太太又邀请他们过去。那时,褚大娘子已经离开,腾出了西耳房,舅太太便搬了回去。安公子和金、玉姐妹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打更时分才回到这边。他们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休息,然后才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几天,安太太吩咐下人把新房里用不着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物品整理归置起来,重新安好碧纱橱,隔出里外间。张姑娘满心欢喜地想要好好操持,为姐姐布置房间。她迈着一双小脚,带着一群嬷嬷、仆妇和丫鬟,忙前忙后,把房间布置得和自己屋里一样温馨舒适。她将三人的小照挪到这边卧房,又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小照左右,还把圆端砚摆在小照前的桌子上,就这样,将三人那段奇妙又美满的姻缘故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现出来。何小姐也没闲着,跟着张姑娘一起,登桌子、上板凳,忙得不亦乐乎。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逗趣,时不时地开个玩笑,尽情享受着女儿家在闺房里的欢乐时光。
可怜的安公子,被她们姐妹俩那日一激,早就立下了“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向,决心要让姐妹们看看,他安龙媒定能成为封侯拜相的夫婿。因此,邓九公走后,他赶忙收拾出书房,独自一人沉浸在书海之中,日夜苦读,与古代的圣贤们“对话”。这天,他一直学习到二更天,才回到房间。金、玉姐妹见状,连忙起身迎接,让座。张姑娘问道:“你看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怎么样?”公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称赞道:“好极了,好极了!辛苦你了!”
张姑娘嗔怪道:“我们忙上忙下折腾了一整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本来是姐姐的事情,倒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见外吧!”公子解释道:“你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不是我不来帮忙,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儿,说我不喜欢做,那是骗你俩。自从听了你们俩的教诲,我深刻明白这些事对专心用功有妨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且让我一心扑在‘子曰诗云’里,等我真的把举人、进士都考到手,到时候就算铸造两间金屋来安置你们二位,也不是不可以。这不比现在帮忙更实在?”
金、玉姐妹俩没想到,那天的一番话竟然真的激励了他,心里也暗自高兴。何小姐便说:“妹妹刚才是开玩笑呢,其实这些活儿大多是丫头女人们干的,我们俩也就是跟着凑凑热闹。倒是妹妹说要给我绣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快帮忙想三个字吧。”公子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就用那屋原来的三个字就挺好。”何小姐笑道:“你这明显是敷衍!”公子连忙解释:“不是‘一瓣心香’的‘瓣’字,就是小照上‘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你们两个人,一位可以称作‘伴香女史’,一位可以称作‘瓣香女史’,我呢,就称作‘伴瓣主人’。不过,我又怕你们嫌我太附庸风雅,这三方图章,只好等后年春闱考试之后再说啦。”金、玉姐妹听了,都十分佩服他才思敏捷,纷纷称赞这个想法妙极了。过了几天,张姑娘在闲暇时,果真按照这个构思,给何小姐绣好了“伴香室”三个字,装裱好后,挂在了她的卧房门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这天晚上,三人在何小姐房里聊了许久,眼看就快到三更天了。张姑娘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得回房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笑道:“今天可不能让你空手走,我要麻烦你顺带一份‘公文’。”张姑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何小姐的意思,连忙挣脱着要走,可何小姐紧紧攥住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张姑娘只好在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笑道:“就数你最狡猾,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哄人呢。”
张姑娘认真地说:“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故意哄姐姐,开玩笑事小,那岂不是在姐姐面前另存心思了?”说完,她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折回来道:“等我把今天的事儿都安排妥当再走。”说着,她拿起桌子上的灯,剪了剪灯花,然后对安公子和何小姐说:“上个月的今天,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天还是我送二位庆贺新居。”说完,她举着灯在前面引路,往卧房走去,安公子和何小姐也只好面带微笑,跟在后面。进了卧房,张姑娘把灯放在桌上,又小声对何小姐说:“姐姐,你今天可千万别再闹得像上次搬碌碡那样啦!”何小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追着要拧她的嘴,张姑娘却一溜烟跑到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我不过听了她俩的话,才用了几天功,她们就这么欢天喜地。看来她们那天说的,只要我一心读书,无论怎样都甘心情愿,这话真是发自肺腑。幸亏那天我没冲动,不然现在,说不定一个闹别扭,一个愁眉苦脸,人生要是到了那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他发奋读书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只是读书读得有些入迷,不禁拍手笑着对何小姐说:“我安龙媒听师傅讲了半辈子《论语》,直到今天,看了你们姐妹俩,才真正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正是: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申庭训喜克绍书香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部书虽说只是供人消遣的文字,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文章,但也还是要有些条理和章法的。
就好比画家画树,主干、枝丫、细节,都要依次穿插,安排得当,并且还得经过渲染、烘托,这棵树才能显得生动有趣。像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就好比树的根本;安龙媒、金、玉姐妹,如同树的主干,这些都是文章的正文部分。而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等人,就像是树的枝丫细节,属于旁支内容。这些人物从书的第一回一直写到上一回,才算是一一安排妥当,自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渲染烘托,才能完成这篇关于因果的文章。这个因最初是从安水心先生身上种下的,那么这个果也必然会在安水心先生身上得以体现。这一回书,就要来讲安老爷的事情了。
话说安老爷自从当年中了进士,被任命为榜下知县,这期间过了三年,经历了无数的世事变迁,遭遇了诸多的波折,直到现在,才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处理清楚,能够静下心来,专注于自己的正事。而他最关心的第一件正事,就是公子的功名。
这天正好没什么事情,安老爷就打算当面嘱咐公子一番,再给他制定一份学习计划,好让他按照计划用功,准备来年的乡试。他喊了一声“玉格”,发现公子不在身边,便对太太说:“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最近好像有些心浮气躁,净忙些不相干的事了。这几天只要一叫他,总是不见人影,难道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整天窝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吗?”
诸位,安水心先生的这几句话,乍一听可能会觉得他对儿子的要求过于严格了。做儿子的,冬天要让父母温暖,夏天要让父母凉爽,晚上要为父母安顿好床铺,早晨要向父母请安,进出都要搀扶,安排坐席、铺设卧具,这些都有一定的礼仪规范。但也不能连拉屎撒尿的时间都不给他,非要他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吧?可实际上,安老爷有他难以言说的苦衷。他自己辛苦一生,却没有得到很好的机遇,这次回家后,早就打定了不再出仕的主意。他看这个儿子还有培养的潜力,就希望能通过儿子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出一出心中的怨气。他也很担心儿子虽然天分高,但聪明有余,沉稳不足。
而且儿子正处在成家立业、眷恋妻子的时候,一下子娶了两位佳人,难免会因为“翠帷锦帐两佳人”,而耽误了自己“玉堂金马三学士”的前程。
安老爷此时满心都是想要用诗书礼教来教导儿子,没想到叫了一声,公子却没有像孔子的儿子孔鲤那样“趋而过庭”(恭敬地小步快走经过厅堂)。这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太太见老爷因为公子不在而不太高兴,刚想派人去叫公子,又担心如果公子真的窝在自己屋里,这时候找来,正好撞到老爷的气头上,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就只是说:“他刚才还在这里呢,这会儿估计是去做什么事了。”安老爷和太太一个负责教导,一个负责养育,其实都是出于疼爱儿子的一片苦心。没想到他们这番苦心的对话,无意间被一个不相干却又有心的人听到了,这个人还真的很关心这件事,这正应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诸位可别把它误解成是结党营私的意思。你看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官员们,如果人人心里都装着人情事理,凡是涉及国家利益的事情,大家都能感同身受,大臣们有了新的见闻,就教导下属;小官吏们有了新的见解,就向上级进谏,大家一团和气,遵守法律,廉洁奉公,这样不但能为皇帝省去很多日夜操劳的辛苦,还能在无形中培养出很多人才,为国家积累很多元气!你可能会问,这话和这段书有什么关系呢?
常说家国一体,虽然地方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不信,你看看安家那个得力的大丫头长姐儿就知道了。
话说安老爷和安太太说话的时候,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她听到老爷和太太的这番话,马上就想到,老爷可能会因为公子的事情生气,太太又心疼公子;公子要是受到老爷的教导,面子上可能会挂不住,看到太太的怜惜,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去安慰公子。“在这个时候,像我这样深受主人恩宠的人,如果不尽点心多说句话,主人家岂不是白白花了钱粮养我这个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找了个借口,看到唾沫盒需要清洗了,就拿着唾沫盒,一溜烟从后屋门出去,绕到了大爷的后窗户前,轻声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吗?”
当时张金凤正在给公公做过年时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虽然不太擅长这些精细的针线活,但近来也开始学着做针线,在一旁给婆婆做竖领儿。这会儿,她俩一个弄丢了针,一个揪折了线。姐妹俩一边说笑,一边做着活,听到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道:“是长姐姐吗?大爷不在屋里,你进来坐坐不?”长姐儿说:“我不进去了。老爷那边正怪大爷总不在跟前呢,多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哪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去告诉一声吧,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跟老爷说一声。”说完,她就转身去清洗唾沫盒,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到上房继续伺候。金、玉姐妹俩听了这话,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公婆面前。
太太看到她俩,就问:“玉格到底在家里做什么呢?”何小姐回答说:“不在屋里。”安老爷皱着眉头问:“那他去哪儿了?”何小姐说:“可能在书房吧。”安老爷说:“那书房自从腾出来给邓九公住了,这些日子那些书还没整理好,乱哄哄的,他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何小姐说:“早就收拾好了。九公还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来,我可得安静安静了。’等到送九公回来,他连第二天都等不及,换了衣服,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里,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何小姐接着说:“我们还笑他说:‘何必这么着急呢?’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一趟,没成名,没立业,还吃了很多辛苦,赔了不少钱。算起来,这一趟不是去做官,倒像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现在好不容易把我们的事情办完了,难道我们做儿女的还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家再去辛苦挣钱养活我们吗?所以我急着收拾出书房,从明天起,要先向你俩请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问:“怎么回事?怎么偏偏请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着说:“我们也这么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除了关心父母的饮食起居,你们俩的事情,什么都别来打扰我。外面的酒席应酬,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就算在家,我也滴酒不沾。我要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先把举人、进士考到手,让两位老人家高兴高兴再说。’”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问和福气,竟敢说这么狂妄的话!”安太太也说:“这可真是‘小马儿乍嫌路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何小姐又陪着笑脸说:“婆婆您这么说,还没看到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呢,盘着腿,板着脸,下巴底下又没胡子,却总是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像捋胡子似的不停地动。我们俩就说了句‘学习固然重要,但也得常来伺候公婆’,他就开始教导我们了,问我们说:‘要你们俩做什么的?以后我在书房,父母跟前正需要你们俩多留意。你们俩难得在患难中结为姐妹,更应该一起侍奉两位老人家。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正该趁着年轻学着做,也好让母亲省省心。要是父母有什么事要找我,你们可别因为我说的话就不敢叫我,尽管派人来告诉我。’说得我们俩像傻子,又像两三岁的孩子,既不好笑他,又只能听一句答应一句。这会儿公公要是有什么话要吩咐他,我让人去书房叫他。”
安老爷刚开始问的时候,满脸怒气,可听了两个媳妇的这番话,知道儿子不但没有被情欲所左右,还能体会到自己的苦心,不禁喜出望外,说:“真没想到我们这个傻小子还有这股子倔强劲儿!”张姑娘也陪着笑脸说:“自从那天说了这话,他每天比出远门的人还忙。天还没亮就起来,急急忙忙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辫子都来不及梳。公公您没发现他这些天早上请安都是从外面进来的吗?”安老爷高兴得不住点头,对太太说:“这小子要是真能这样,还真是让人疼!”
诸位想想,对于天下的妇人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丈夫当着自己的面夸奖自己生的儿子了。安太太刚才听到老爷说公子有些不务正业,正担心老爷生气,儿子受罚;没想到两个媳妇一番解释,老爷又这么夸奖儿子,而且安老爷平时为人方正,很少轻易夸奖儿子,今天突然这么说,安太太高兴得和老爷开起了玩笑,说:“这还不是老爷平日里教导得好!”接着又对两个媳妇说:“他这股子倔强劲儿,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憋出来的,还是你们俩把他逼得没办法了呢?”
安太太嘴上虽这么调侃,但其实心里是因为疼爱儿子,才连带着对媳妇也满心欢喜。她哪里知道,这话还真说对了!原本打算享受诗酒风流的安公子,还真是被两位媳妇的一番话,硬生生地“逼上了学习的轨道”。不过,可别小瞧了这“被逼”的公子。要是换作别人,无论怎么想方设法督促,他要是一味偷懒、找借口,横竖就是不认真做事,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是安老爷如此德行深厚、福泽绵长的人,怎么就有这样争气的儿子呢?
闲话不多说。这天,安公子正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到了中午,两位少奶奶送来了热腾腾的烧饼,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一碟风肉,还有一小锅粳米粥。公子读书读得肚子正饿,这些食物来得正是时候。他拿起筷子,夹了几片风肉,刚咬了一口,就听到父亲叫他。他立刻想起《礼记》里“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教导,连忙恭敬地应了一声“嗻”,放下筷子,把嘴里嚼着的烧饼吐在桌上,来不及漱口,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地从正道走向了上房。
安老爷一见到儿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道:“好了,不用这么着急。我叫你来,是因为想到明年的乡试,想督促你用功读书。刚才听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这再好不过。只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安排学习计划呢?”公子回答说:“我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写一两篇,收收心,熟悉一下写作思路。”安老爷说:“想法是好的,但学习不能从这里开始。八股文虽然是为了考取功名,但如果儒家经典理解不透彻,历史事件不熟悉,就算文章写得再华丽,也是没有根基的学问。你的书本知识虽说还算熟悉,但也荒废快一年了。恐怕程老先生看你是成人学习,不会像教小学生那样要求你背诵,等将来需要用的时候,你自己心里就没底了。古人说‘三余’读书,趁着现在这漫长的冬夜,正好把书梳理一遍,再动笔写文章也不迟。读文章的话,我给你选的三十篇明朝天启、崇祯年间的文章,二十篇近年科举考试的优秀范文,仔细研读、揣摩,足够了,不用贪多。倒是梳理书本知识的功夫,切忌敷衍了事,不能只是粗略浏览。从明天起,给你二十天时间,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还有《论语》《孟子》都整理出来。说不定我还会让你当着两个媳妇的面背诵,到时候可别出丑!”公子自然是每听一句就答应一声。安太太和两位少奶奶,一个盼着儿子有出息,一个关心丈夫的学业,都觉得有老爷这番温和又严厉的教导,更能激励公子上进。
没想到这话被长姐儿听到了,她心里却不太认同。她暗自纳闷:“哟!这么多书,也不知道有多少本,二十天时间,一个人怎么看得完啊?这得多累人啊!”说起来好笑,人家有像天一样高明的严父,像地一样宽厚的慈母,还有如花似玉、心思通透的两位佳人在身边,难道还体贴不出这位贤能的公子、称心的女婿的需求?能不能读完,会不会累着,关她什么事呢?哪用得着丫鬟来操心这些?不过仔细想想,这其中也有些合乎情理的地方。诸位要是不信,看看孟子和告子争论了半辈子,说到底,一个主张“食色性也”,一个认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不就是在探讨人之常情嘛。
闲话暂且放下。安老爷嘱咐完公子读书的事,便对太太说:“玉格的功名是我最挂心的头等大事,第二件就是咱们家的生计。咱们家虽说不算富裕,但勉强也能维持温饱。都怪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做官,差点弄得家破人亡。幸亏祖宗保佑,我这才成了失马的塞翁,因祸得福。如今要是再去做官,就没什么必要了。只是我既然不打算再出仕,往后‘衣食’这两件事,就不能不早做打算。可惜理财这方面,正是我的短板,这些年全靠太太操持。话虽如此,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想,理财的道理,大概离不开‘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如今之计,得早点裁撤家里那些没用的仆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从你我开始,以后都粗茶淡饭,穿粗布衣裳,这才是长远之计。趁着今天大家都有空,儿媳们也都在,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太太说:“老爷说得在理,我也这么想。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困难重重。就说裁员吧,家里这些能干的仆人,都是老一辈留下的,辞退了,他们一时能去哪儿呢?再说家里这么大,也确实需要这些人来照应。说到节省开支,老爷向来不乱花钱;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庙听戏都不会。除此之外,咱们家除了日常开销,也没什么大的花费了。就算勉强省出些钱,家里的日子可就过得寒酸了!至于穿衣戴帽,家里现有的东西都能用,又不是马上就得花钱买新的,难道现在要把这些都扔了,专门去置办粗布衣裳?老爷您仔细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安老爷虽然是饱读诗书的大学问家,但在精打细算过日子方面却是外行。听了太太这番话,既觉得句句在理,又都是实际情况,不由得低下头,发起愁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照这么说,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太太说:“老爷别着急,我也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和玉格商量,肯定白搭,商量不出结果不说,他还能引经据典跟你说上一大通,反倒把人弄糊涂了。倒是前几天我跟两个媳妇闲聊,她们想出个主意,我听着还挺有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爷不如让她们说说,您听听行不行。要是可行,她们说得有不合适的地方,您再指点指点,我觉得这才是正事儿。”安老爷说:“既然这样,让她们都坐下,慢慢说。”安老爷家里有老规矩,只要赐儿媳坐下,丫鬟们就会搬来三张矮凳。三位儿媳便侧着身子,在父母公婆身边坐下。
我作为说书人,觉得这样的礼节很好。为什么呢?常常见到那些世家大族,往往过于注重礼仪而忽略了情感交流。时间久了,情感被礼制束缚,父子之间难免会有隔阂,婆媳之间也容易产生矛盾,这是家庭生活中的一大弊病。哪比得上安老爷家,一家人亲密无间,共享天伦之乐?至于燕北闲人写这段故事,恐怕另有深意。他大概是考虑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人都是小脚,四只脚加起来还不到一尺长,要是让她们站着商量完这事,脚可就受不了啦!
安老爷见儿媳们在两旁坐下,便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何小姐先开口道:“媳妇们那天伺候婆婆时,闲聊到家里的生计问题,才偶然说起这个想法。其实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我们俩能不能办成,现在也不敢说死,还得请公婆定夺。我之前跟舅母住在一起时,就听说庄园周围的地都是咱家的,当时觉得这事跟自己关系不大,就当闲话听了。等嫁过来问婆婆,才知道这些地一年到头只收二百多两银子的租子。问到具体情况,婆婆也不太清楚。所以想问问公公,这么一大片地,为什么只收这么点租子?咱们家到底有多少地?”
安老爷听了,先叹了口气,说:“这话可把我问住了。这片地是祖上跟着皇帝入关时圈占的,当年面积很大。南北方向,南边从对着咱们庄门那座山南边的枫树林,也就是红叶村开始,一直到庄后的元武庙;东西方向,最西边有个大苇塘,叫苇滩,也叫尾塘,从那里起,一直到东边亢家村的青栊桥。这么一大片地方,以前都是咱家的。到我手里后,就只靠庄头每年交这点租银。听说以前的收成比现在多二十多倍。大概从一开始圈地的时候,就有隐瞒、丢失的情况,甚至还有以前的家人、庄头暗中捣鬼,私自典卖的。这些事我也只是听说。”
何小姐又问:“不知道这片老圈地,咱们家有没有地契之类的凭证?”安老爷说:“怎么没有!老圈地都有朝廷颁发的龙票,上面把东西南北的边界都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以前算地不算顷亩,只按一个人一天能耕种的面积算,叫一晌,所以具体有多少顷,我也一直没弄清楚。”
何小姐说道:“要是真像公公说的这样,那就好解决了。有了地契执照,不愁找不到土地的四至边界;按照四至边界,不愁核算不出土地的顷数;依据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把佃户的情况弄清楚后,哪家佃户现在还在给我家交租,哪家已经不再交租,心里就有数了。然后就可以去查那些不再给我家交租的佃户,看看他们的地租年年交到了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之后,如果是因为土地丢失或者被隐瞒了,怎么能任由它继续这样呢?只要不追究他们过去的行为,已经算是我家宽大处理了。就算其中有庄头私自把土地典卖出去的,我们既然有地契在手里,不管土地典卖到了谁家,都是可以取回来的。要是典价不高,我们拿着银子按照典价把土地赎回来,不和他们计较其他的,这也是我家从宽处置了。这样一办理,既能增加家里的收入,又能恢复旧有的产业,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况且这些土地都在咱们家门口附近,又不隔着三五百里,查起来也方便。只要查得清楚,说不定收的租子比原来的数目还会多出不少呢!”
张姑娘在一旁附和道:“姐姐说得太对了!我嫁到咱们家这一年多,了解到京城这边置办土地,和外省的情况不太一样。大家只知道按照地价来计算租子,却没想到一亩地其实有很多的收益。就拿高粱来说,除了高粱粒能当作庄稼收成,高粱苗可以做成笤帚,高粱秆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能织席子、做囤子,剥下秸档儿可以用来插灯、做匣子,别看那高粱根子岔子,就算只当作柴火烧,也是家家都用得着的。到了乡下,就连高粱叶子也不会白白扔掉。哪一样不是收益呢?把这些收益合在一起,就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算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这些开销,只怕也不止现在收的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静地听了许久,然后对太太说:“太太,你听听她们俩说的这些话,真是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安太太说:“要不然我怎么说她们说得有点道理呢。”安老爷又说:“我只是不明白,就算你俩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只是粗通文义罢了,怎么对这些事情理解得这么透彻呢?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何小姐笑着解释道:“公公您想想,妹妹她家本来就是务农的家庭;而我呢,在深山里住了三年。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这些和土地、庄稼有关的事情。就算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说些闲话,也无非是这些家长里短。我们俩一个是您特地娶来的‘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怎么会不懂这些呢?”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欢喜了。
安老爷接着说道:“话虽这么说,也多亏了你俩事事留心。只是要清查这些土地,肯定要花费我不少精力。就算查清了,要是真有庄头私下把土地典卖出去了,现在又从哪里筹集这么多的地价去赎回土地呢?”公子听到这里,连忙站起来禀告道:“现成的就有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陪嫁的那批东西呀。”
安老爷说道:“哎,那原本是他师傅因为玉凤娘家没人,心疼她才送的,自然应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这样才不辜负人家的一番美意。怎么能把这些东西用在这件事情上呢?”公子又回答道:“她们俩现在的吃穿用度,都已经由父母操心置办得很齐全了,没什么需要添补的地方。每个月又有照例的月费,要是遇到额外用钱的地方,还是会向父母讨,她们自己也没什么需要额外添补的东西呀。所以自然应该把这批财物进献给父母,用来做这件正事才对。”说着,公子便跪了一跪,说道:“务必请父母收下。”
安太太说道:“你也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么用得着你来献殷勤呀!”安太太这句话,引出了公子肚子里的一点书生气,公子笑道:“回母亲,那些东西是她的,可她都是我的,我的也就是父母的。《礼记》里说:‘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么说来,那些东西又怎么能只算是她的呢?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而且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想法,金凤媳妇也有同样的看法。只不过这话应该由儿子我来替她们禀告,才符合夫妻相和的道理。”
安太太说道:“儿子呀,你别气我!你就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地跟我说话,这才说没几句话呢,又背了这么一大通书!”没想到公子背的这些书,正合了安老爷的心意,安老爷点头说道:“这话太太你可能不太明白,但这确实是妇道人家应该懂得的道理。《礼记·内则》里说:‘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文章正好可以补充《礼记·曲礼》的不足之处。玉格说的这些话,可见他读书是能明白道理的。”
金、玉姐妹见公公似乎有点同意了,便一起说道:“现在这批金银放在那里也是闲着,况且公公眼下也不打算出去做官了。就算玉郎明年就中了举人,后年又中了进士,离能够好好奉养父母、养活一家人也还早着呢。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家经济上青黄不接的时候。何况我们家本来就是入不敷出的情况,以后日常开销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自然还得从这批财物里添补着用。与其等到几年之后,这批财物零星添补完了再另想办法,不如现在就借着这批财物,定下一个长久的计划,免得日后再费心思打算。要是这件事能办出个眉目来,不仅现在的日常开销够了,将来子孙后代进可以做官,退也可以务农。不知道公婆觉得我们说的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说道:“说得好啊!有了这样的打算,三年之内就不用担心会有饥荒了!”说完这句话,安老爷又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还有一个难处。如果真的按照你们说的办,自然要把事情办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但是计算土地面积、核查粮食堆垛这些事,得找个专门的行家来做。我是做不来的,玉格也不行,就是我们家这几个仆人,也没有一个能胜任的。这样的话,岂不是还是要任由那些庄头摆布吗?”
公子说道:“这件事儿子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家的叶通,他能把这些事情办好。”安老爷疑惑地问道:“他?我平日里只觉得他认得几个字,用起来比一般的小厮明白些,这些复杂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得来吗?”公子解释道:“他不但会做,而且还很精通。儿子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看见岳父常常和他一起讨论这些事情。岳父拿着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田凑在一起应该合多少亩,几块不同长短的田加起来又该合多少亩,他拿着算盘空手计算,竟然一点都不错。等到他问岳父多少地应该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岳父不用打算盘,说出来的数目却又和《九章算法》本子上的差不多。他还能说出怎么一谷二米,怎么一熟两熟,怎么把分散的粮食聚集起来,连粮食堆垛的平尖情况都能说得出来。依我看,岳父说的那些可能是从实际阅历中得来的经验,而叶通算的那些则是从核算中得出的结果。我听着这些,觉得比做《夏后氏五十而贡》那章的考据题还难呢。”
安老爷感叹道:“像我们父子这样,真可谓是‘不知稼穑艰难’的人啊,和他们相比,能不感到惭愧吗!”
公子原本只是想说自己不通晓这些庶务,没想到却引得老人家也谦虚起来,一时急忙想要挽回这句话,便说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就连大圣人孔子也说过‘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呢。”安老爷听了,便严肃地说道:“这两句书你讲错了,不是这样的理解。我们的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句话的有力注解。他老人家当时一腔的救世之心无处施展,心想‘假如我的学说能够得以推行,正好可以和弟子们一起治理天下’,没想到这樊迟什么问题都不问,偏偏要‘请学稼’‘请学圃’。夫子深怕他走上长沮、桀溺那样隐居避世的道路。要是这班弟子都像樊迟这样,那天下苍生该怎么办呢?所以才针对他的问题,给他讲了‘上好礼’的三句话。这两个‘如’字应该理解为‘我不会像老农老圃一样’,而不能理解为‘我不及老农老圃’。结合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符合圣人说话的语气。不然的话,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里的那个‘时’字,哪里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能说出来的呢?”
安太太听了半天,事情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这父子俩又讲起书来了,便说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事呢,老爷又扯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说道:“天下的事情,除了效法孔夫子,哪里还能找到真正的道理呢?”太太真的被这位老爷气得没办法了,说道:“老爷,咱们一家人现在商量的是怎么吃饱饭的问题。那位孔夫子要是真有个能让人吃饱饭的好主意,怎么会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上还断过一顿饭,拿着升子都买不到升米呢?这难道不是老爷您给我们讲过的吗?”
安老爷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固穷’,孔子还说过要‘浮海’‘居夷’,所以才发出这样的感叹啊。”安太太被逗得只能笑着说:“行了,行了,不管怎么说,算我们明白了就是了!老爷您现在就仔细想想,俩媳妇说的话有没有道理?这个主意可不可行?要是老爷您还有什么要指正或者指示的,索性咱们就把这件事商量定下来。”
安老爷说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们俩既然有这样的志向,又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我们现在就把这件事交给她们俩去办,这才符合以身作则的道理。现在可不能误解了‘言前定,事前定’这两句话,反而去‘三思而行’犹豫不决了。”太太说道:“不是我犹豫,我是担心这两个小辈儿担不起这么大的事情呀!”
安老爷说道:“哎,‘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用犹豫了。”
说完这番话,安老爷便吩咐公子:“至于你说的那批金银,也不用非得送到我和你娘面前。你只知道‘子妇无私货’是常理,更要明白‘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句话,才是真正通透的道理。有这句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讨论。”随后,他又转头对太太说:“我还有个想法。我常看到一些人老了,还紧紧攥着家业不肯交给儿孙,我以前觉得他们糊涂。仔细想想,他们这么做或许有两种苦衷:一种是担心养了不成器的子孙,辛苦创下的家业被肆意挥霍,等自己没钱了,还得反过来照顾子孙的衣食;另一种是怕子孙虽有孝心,但自己没有足够的财产,即便装聋作哑,也得时刻体谅孩子能力有限。如今要是能恢复旧业,家里一年的吃穿用度就有了保障,也不用担心孩子们力不从心了。再看咱们这三个孩子的品行,哪里会胡乱挥霍?咱们干脆把家业交给两个媳妇掌管。玉凤处事果断,就让她负责对外应酬;金凤心思细腻,就叫她操持家中日常开销。咱们老两口给她们出出主意、搭搭腔,我也能趁着脑子还灵光,多读些没看过的书。要是有空,还能游山玩水、吟诗饮酒。太太你呢,没事就戴上眼镜、叼着烟袋,打打牌,好好享受享受,也算补偿补偿这些年的辛苦。玉格就专心读书,争取上进。这对咱们家来说,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吗?”安太太见老爷说得兴致勃勃,心里也十分欢喜,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老爷这么安排,再好不过了。”说着,她笑着看向两个媳妇:“我怎么也没想到,熬了半辈子,等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打牌才算是名正言顺了。”
暂且不说这番对话。自从张太太搬出去后,每天在家吃过早饭就会过来帮忙照料。要是安老爷不在,她就和舅太太、安太太聊天,有针线活也会搭把手。这天,她过来时正赶上安老爷在家,坐了一会儿就去找舅太太。只见舅太太正带着两个嬷嬷,张罗着给金、玉姐妹做过冬的内衣,张太太便也过去帮忙。舅太太性格开朗、脾气随和,有张太太作伴,正好解闷,两人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得热火朝天。虽说两人性格、喜好不同,但都不愿白吃白住,总想帮衬些什么。忙了一阵,眼看天色渐晚,她们便收拾好活计,一起往安太太这边走来。两人出了西游廊角门,沿着游廊经过钻山门儿,快走到窗边时,正巧听到安太太说“斗牌算奉了明文”这句话。舅太太立刻接话:“怎么?打牌都有‘官方批准’了?好家伙!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快给我说说!”说着,便走进了上房。
安老爷和安太太连忙起身让座,把刚才和两个媳妇商量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舅太太摆摆手:“家务事我不管,我就想听打牌的事儿。你们要聊家务,别耽误我,我们去孩子们屋里说。”安老爷为人严肃,认真说道:“这是哪儿的话?我家的事什么时候瞒过舅太太?”安太太也笑道:“老爷别理她,她向来胳膊肘往外拐!”
安老爷无奈道:“哎,你俩都这么大年纪了,当着媳妇的面还这么孩子气!”舅太太不以为然:“姑老爷别管我们,我们可不像你,开口闭口都是‘诗云’‘子曰’。”安太太打趣道:“老爷听听,人家自己乐意这样!”舅太太不服气:“你别仗着人多!亲家太太你来评评理,咱俩到底谁年纪大?难不成还能十七岁生十八的?”张太太成天和舅太太相处,嘴皮子也练得利落了,乐呵呵地说:“这可不就是人家说的‘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嘛!”舅太太急得直嚷:“行了!亲家太太,您快歇着吧!让她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非得长两辈儿才满意?”安老爷哭笑不得,念叨了句:“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逗得屋里众人哈哈大笑。
金、玉姐妹还有一肚子正事没说完,被这一闹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她们憋住笑,接着向公婆回复:“方才说的事,既然公婆觉得可行,交给我们商量。但这事光靠我们俩肯定办不成。第一,土地勘察丈量的活儿,我们没法亲自做,得请公婆派些人手;第二,就算有人手,要是事事都来请示,还是得劳烦公婆操心。可在我们屋里办这事,又不合规矩。再说,记账、算账,还有各种文书票据,也得有个统一的地方整理;第三,事情有了眉目,银钱就有了收支,做事的人也有了功过,得定下章程。这些都得请公公指点。”
这番话又勾起了安老爷的学问兴致,他对两个媳妇说:“你们听好了,做大事、定决策,既要借鉴古人经验,又不能过于拘泥。千万别被《左传》里‘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束缚住。当年晋太子申生所处的家庭环境复杂,他的臣子才有那样的议论。咱们家一团和气,不必有这些顾虑。向我们请示是礼数,自行决断也是为我们省心。我就说句干脆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可为难的?”
姐妹俩笑着应下。舅太太听了半天,好奇地问:“这话你们俩居然听懂了?那些‘左传’‘右传’的,你们也能琢磨明白?”姐妹俩答道:“书上的原话不太懂,但公公的意思听明白了。”舅太太故意板着脸:“这么说,以后你们俩下棋,准保赢!”众人一听,都摸不着头脑,安老爷也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讲?”
舅太太解释道:“姑老爷不知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人棋艺特别差,逢下必输。没办法,就请了个高手在旁边支招。高手提前说:‘支招容易,但不能当着人面直说。等下到关键处,我给你说个谜语,你照做就输不了。’这人一听可高兴了。两人去下棋,这边刚支起左边的士,对方就架起当头炮;他又用象去挡,对方车又到了右士角。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的马过了河,眼看就要将他的军。他急得没办法,直看向支招的人。就听那人说:‘一杆长枪。’说了好几遍,他愣是没懂,最后又输了。回去就埋怨人家。高手说:‘我给你支了那么好的招,你不听,怎么还怪我?’他说:‘你什么时候支招了?’高手急了:‘我不是让你走那步马吗?’他还不明白。高手只好解释:‘你没听出来?“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这么一大串,就是让你用马别住象眼,挡住对方的挂角将。你要是听了,把马挪过去,怎么会输?”舅太太说完,又看向安老爷:“姑老爷,你方才说的话绕这么大弯,没想到俩孩子居然能听懂!照这么说,她们要是下棋,哪有不赢的道理?”
众人听她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早就忍俊不禁。话音刚落,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跑出门去;张姑娘笑得站不稳,躲进里屋趴在炕桌上直乐;何小姐笑得肚子疼,一只手扶着穿衣镜,另一只手撑着腰;就连安老爷也哈哈大笑,嘴里直念叨:“岂有此理!”
安老爷笑得忘乎所以,猛地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不偏不倚拍在一个茶盘上。茶碗瞬间被拍翻,茶水泼洒在整张桌子上,顺着桌边往下流淌。他生怕弄湿衣裳,慌忙起身躲避,没留意自己宠爱的小哈巴狗正趴在脚下,一脚重重踹在狗爪子上。小狗被踹得蜷成一团,“呜呜”直叫。
这边舅太太刚讲完一大段笑话,张亲家太太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只是一脸茫然地发怔。听到小狗叫声,又见丫鬟长姐儿赶紧把狗抱在怀里揉爪子,张太太这才疑惑地问:“咋啦?莫不是闪了腰?”正巧张姑娘强忍着笑意,想过来找何小姐说话,见她一只手捂着肋下,便关切地问:“姐姐,是不是岔气了?”突然听到母亲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张姑娘忍不住笑道:“妈,就姐姐一个人,哪能闪了腰呢?” 这意外的插话,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容易大家止住笑声,安太太还笑得直喘气,拿着小手帕不停地擦眼泪。舅太太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调侃道:“也没见过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至于笑成这样!”张太太疑惑地问:“她准是又在笑我?”安太太听了,刚平息的笑意又涌上来,笑得眉头紧皱,捂着胸口,连连摆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是想起我自己的事儿了!”儿子、媳妇见她这样,围在身边追问到底笑什么,安太太笑得根本说不出话。安老爷在一旁憋不住了,主动解释道:“你们三个别问了,我告诉你们吧。我上头有个大哥,很早就去世了,我排行老二,小时候的小名叫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正巧应了景。这个老故事,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恐怕没第三个人知道了。” 安公子夫妻和一众丫鬟婆子听了,即便努力忍着,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这阵笑声,总算把安老爷刚要冒出的文绉绉的感慨给“冲散”了。大家说笑一阵后,安太太便留张亲家太太吃过晚饭再走。
暂且按下这些琐事不表。自那以后,安公子一心扑在温习功课上。金、玉姐妹则在闲暇时,仔细商量清理地亩的事宜。计划敲定后,她们向公婆请示,得到许可。随后,姐妹俩开始安排人手:派张进宝担任坐庄总办,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人分别负责丈量地段,叶通负责核算土地顷亩、制作册档。还请安老爷亲自去请张亲家老爷帮忙监督检查,遇到家人们不懂的地方,由他指点。张老一开始出于客气推辞了一番,架不住安老爷再三恳求,再加上他为人实在,盘算着这事既能帮衬亲戚,又不荒废时间,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姐妹俩见人员安排妥当,便把东院倒座的东间收拾出来,当作办事的公所。窗户装上两扇玻璃屉子,家人们来汇报事情,都在窗前等候。姐妹俩在临窗中间摆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隔着窗户询问事务。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议。一切布置就绪后,她们把张亲家老爷请来,又把一众家人带到公婆面前,三方当面交代工作。
其实安老爷在前两天就已经吩咐过众人,这天又郑重其事地叮嘱了几句,说道:“这话我前儿都说明白了,至于这事儿怎么干,我都交给你两位大奶奶负责。”接着又对金、玉姐妹说:“你们再细细嘱咐他们一遍。”姐妹俩得到公公指示,何小姐率先开口:“按理说,公公已经吩咐过了,我们也不用再多说。可既然公婆把家里这么重要的事儿,放心交给我们俩小辈带着大家办,有些话还是得提前交代清楚。”说着,她转过脸,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把我的话听仔细了。”
张进宝率先沉声应了句:“嗻!”何小姐随即吩咐道:“张爹,您向来是最忠心、最肯吃苦的,本不用我们多说,但我还是得劝您别太劳累。老爷派您当总办,您这把年纪,不用天天跟着大伙儿在外面跑。遇到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您亲自去一趟,多叮嘱几句,考虑周全些,就尽到责任了。华忠、戴勤两位奶公,老爷派你们,是看重你们一个耿直、一个勤快,可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奶公,一个是我的奶公才安排的。正因为这样,你们更得格外小心。晋升、梁材,都是家里几辈子的老家人了。叶通虽说受老爷、太太恩典的日子不长,但主家的脾气、家里的规矩,想必也心里有数。该怎么尽心办事,怎么努力干活,别偷懒、别撒谎,这些废话我就不啰嗦了。现在我得把这事儿从哪儿开始、怎么收尾,给你们讲清楚。
“第一,大家别先打退堂鼓。这么冷的天,我们在屋里围着暖炕、烤着手炉还觉得冷,却让你们去荒郊野外丈量土地,看着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没办法,不趁着土地闲置的时候丈量,等天暖和了,地里种上庄稼,就没机会了。限你们明后两天把庄头都召集起来,把情况说清楚,接着就开始查。第二,别想着偷懒省事。查地的时候,你们四个人不许分开行动。我能不知道分开查更省事吗?但丈量这事儿,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要是查不清楚,最后还是由着庄头糊弄,那还不如不查。查地的时候,哪怕只有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你们四个都得和叶通一起,带着负责的庄头,当着面查。从庄头那里核对佃户名单,从佃户名下核查土地亩数,根据亩数查验租价,最后汇总核算。第三,别稀里糊涂应付了事。查地时人不能分开,查完之后土地得分类。庄稼地算一类,菜园子算一类,果木庄子算一类,棉花地算一类,苇子地算一类,每类各有多少亩,总共多少亩,都得查得明明白白。这其中还得分出良田、薄地,高坡、低洼,将来才能知道收成好坏。还得让他们指清楚,哪些是按固定租额交租的地,哪些是供家族开销的地,哪些是用来盈利的地。为啥呢?要是把好地都让庄头佃户占了,坏地都算成主人家的固定租地,那可不行。等全部查清楚,听上头安排。另外,要是查到被私自典卖出去的地,那些庄头佃户不归我们管,得防着他们不配合。这事儿就交给张爹负责,提前跟他们讲明白:‘这地我们很快就要赎回来,现在查清楚,以后佃户先不变动;要是不配合,等赎回来,我们就重新招人租种。’丑话说在前头,他们也就没理由不配合了。要是真有难缠的,不过是普通人,有什么可怕的?直接带来见我。
“你们要是真按我说的办出个结果,现有的地摸清了底细,典出去的地也落实了情况,两边一对照,丢失的、隐瞒的都藏不住了,这事儿就算大功告成。往后要是再查出遗漏,那就是你们几个人的责任了。现在都去准备查地吧。至于以后怎么分配土地、划分区域、招人租种、商议租金,现在定的规矩不一定管用,到时候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我说的这些,有听不懂的尽管问,觉得不对的也别藏着,尽管提。一切以家里的事为重。事情办得漂亮,老爷、太太肯定会奖赏,大家脸上都有光;就算没有奖赏,你们当家人的,和我们做儿女的一样,替老爷太太省心、给主家出力,都是本分。要是办砸了,后果不用我多说,你们心里清楚。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众人齐声回应,纷纷表示:“奴才们一定凭良心办事,尽力把活儿干好。”
何小姐说完,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满意。这时,张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折子,递给安老爷,说道:“我们俩还想着,这些话家人们可能一时记不住,就按这个办法写了个章程,请公公过目。”说着,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公可别笑话,这都是我瞎写的,实在拿不出手。”安老爷只知道她识些字,没想到还会写字。他接过折子,先不看内容,而是端详字迹。虽说比不上卫夫人书法的灵动秀美,但写得规规矩矩、工整干净。再看章程内容,虽然谈不上文采斐然,但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也没用那些市井俗语。
安老爷看罢,不由得喜上眉梢。
诸位,要是京城周边真有老圈地,家里又娶了一个北村姑娘、一个南山孤女当儿媳,还都像这般能干,那可真是稀奇事。好在我这说书的不过是闲聊解闷,您这听书的就当是听了一场梦话,见怪不怪,权当消遣罢了!
安太太见老爷不停地夸赞张姑娘写的字,生怕他又引经据典发起议论,打断了正事,赶紧说道:“老爷要是觉得没什么要改的,就把这章程交给他们仔细看看吧。”安老爷没有直接往下传,反而把章程递给张老爷,说道:“亲家,你瞧瞧,这俩孩子可真不简单!”张老平日里满脑子都是耕地播种、碾米筛谷的农事,压根没想到会让他看文章书法。他接过章程,连翻都没翻,又递回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就不看了,俩姑奶奶跟我商量这事儿好几天了。这办法好啊,早该这么打算。一来,咱俩平时难得聊到这些;二来,我嘴笨,不太会说话。我到了你家,瞧着什么东西都得花钱买,可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安太太笑着问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不花钱买,还能从哪儿来呢?”张老感叹道:“嗳!亲家太太,也难怪你这么说。你们都是出身富贵,在天子脚下长大的,上哪儿听过这些道理?我给你们老两口仔细说说,只要把地整治好了,你家大半东西都不用买了。”
安老爷听了,十分惊讶。只听张老接着说:“刚才我们姑奶奶不是说要把地分类吗?就拿庄稼地来说,要是好好种上成片的稻子,你家吃的大米就能省下不少。”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话就不了解京城的情况了,京里吃的米全靠南方运来。”张老反驳道:“靠南粮?我问你,上回你带我去逛的稻田场,那么大片地,人家怎么种的?咱们这儿四面环河,安上两架水车,还怕没水灌溉?要是不用水车,挖条水渠,雇四个长工戽水也够用。等稻子丰收了,一年都喝不完香喷喷的米粥,剩下的稻草还能喂牲口。麦子熟了,能吃新鲜面,还不用担心掺假。要是想吃粗粮,也不用买。等把麦子磨成面,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至于豆子、高粱、谷子,更不用说了。再说种菜,那么大两三块园子,想种什么菜,地就能长出什么菜。除了日常吃的新鲜菜,到了腌菜的时候,还用得着整车买大白菜,大捆买黄瓜韭菜吗?有了面、豆子、芝麻,自家就能做酱、磨香油。还有那果木庄子,我看你家地里大大小小有四五个山头,山上的果子可不少,新鲜的、晒干的,哪样不是家里常用的?哪样又不是得花钱买的?棉花就更不用说了,虽说你家老爷太太可能不穿粗布衣裳,但家里的老妈子、小丫头,往后俩姑奶奶要是生了孩子,哪能不用粗布?”
张姑娘听了,偷偷跟何小姐说:“好好的话题,又扯到生儿育女上去了。”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有道理,可你瞧我家这些人,哪有会纺线织布的?难道都披着棉花出门?”张老说:“怎么没人会?你亲家母就会,詹家大妗子也会,不信你问闺女,她能说不会?”张姑娘又小声嘀咕:“这下连我也被捎上了。”
张老越说越兴奋,也不管别人接什么话,继续说道:“等咱们什么时候置上几台织布机、几辆纺车,就算你家二奶奶们学不会,那些佃户家的女人哪个不会?把她们找来,按短工给工钱,再管两顿小米咸菜饭、一顿粥。等布织出来,亲家太太你算算,一匹布比买的得便宜多少!再说到生火做饭,柴火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树枝,地上的干草、芦苇叶、高粱秆,哪样不能烧?不过你们大户人家没这么做惯,再说也犯不着费这些事。如今既然要整治土地,将来定租的时候,就跟佃户们说清楚,哪些东西该年终交,哪些该按季、按月、按天交。除了交给咱们的东西,剩下的折算成租子。你瞧,这样进的钱越来越多,花的钱越来越少,就是躺着吃也吃不完。为什么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总不能什么都靠买吧!我嘴笨不会说漂亮话,也就是在亲家你家,底下的伙计们不会捣乱。要是换个地方,有人听了这话,还不得骂我多管闲事!”
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这番实在话,心里十分满意,顿时觉得这位乡下亲家比那些只会在年节送八盒礼品的城里亲家有用多了,忙说:“太好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事,我们就全仰仗亲家了。”安老爷说着,站起身来,郑重地给张老鞠了一躬。
没想到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仅没觉得多事,反而比主人还高兴,连忙说道:“奴才还有句心里话,咱们家如今难得娶了这么能干的两位大奶奶,又碰上奴才的亲家老爷愿意帮忙,老爷、太太可别犹豫,别觉得咱们家的门第,不该算计这些。这话听不得。整治土地是根本,早就该这么做。”安老爷说:“太好了!我正想就亲家老爷的事嘱咐你们,你先想到了,更好。”安老爷刚要开口,张进宝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赶紧回道:“老爷、太太放心,奴才早说过,都是为了主子。何况亲家老爷是为咱们家办事,平日里对奴才们也宽厚。要是众家人有一点差错,老爷只管责罚奴才。”安老爷又夸了句“很好”,这才把经折交给张进宝,众人这才退下。
张进宝领着众人离开后,又叮嘱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临走时也跟大家客气了几句。过了两天,土地的勘察丈量工作便陆续展开。这事千头万绪,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不是三两个月能完成的。转眼间,安家众人忙忙碌碌,送走了寒冬,迎来了新春;开春后,谷雨刚过便是麦收时节;芒种一过,又到了秋收大忙。不知不觉间,槐花变黄,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这大半年里,安公子除了埋头苦读,每月逢三、六、九日写作文,每天作一首试帖诗,题目都是安老爷亲自出,文章也由安老爷批改。公子也真是一心向学,足不出户,专心致志,随着时间推移,学业进步显着。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正所谓: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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