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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何玉凤当时没有把这话说破,就先放在一边不提了。她故意找话,回头对张金凤说:“好哇!我原本老老实实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的工夫就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别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就算是赠我的号了。要是这样,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就是你绣的,你刚才怎么还支支吾吾地跟我打马虎眼呢?”这一问,问得张金凤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格格地笑。

两人说着话,何玉凤绕过隔断,走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南北摆放着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摞着两个衣箱,中间放着一张连三抽屉桌,放被褥的格子上面摆着镜台、妆奁,还有茶筅、漱盂等许多零碎的器具。北面靠窗靠东头放着一张架子床,挂着一顶藕色的帐子。那曲折隔断东边的夹空地方,立着一个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地放着些零碎的匣子之类的东西。那衣格的北面、卧床的南面,靠东墙壁的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左右各有一张杌子。桌子上没有摆放其他陈设,中间放着一套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一个青绿的花觚,应时应景地插着一枝像血点一样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一个带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几个娇黄玲珑的佛手。桌子上面还供奉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挂着一幅堂幅横披,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佛像。

何玉凤在心里暗自琢磨:“原来这里真的供奉着香火,难怪匾额要题作‘瓣香室’。只是为什么把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上前去查看,只见牌位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她惊讶地轻呼一声,脱口问出一句傻话:“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金凤笑着说:“我的十三妹姐姐,您想想还能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何玉凤神情严肃地说:“妹妹,你太胡闹了!这怎么能行?你这样做,岂不是要折损我一辈子的福分?赶紧把它拿开!”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拿那块长生牌。张金凤慌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不能动!这是我奉了公婆的吩咐办的!”何玉凤听了,更加着急,追问道:“这越发不成体统了!快告诉我,公婆是怎么说的?”张金凤安抚道:“姐姐别着急,咱们在这桌旁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

两人坐下后,柳条儿给张金凤装了一袋烟。张金凤一边抽着烟,一边娓娓道来:去年她到淮城店里见到公婆,说起何玉凤在途中相救,促成两家联姻的诸多恩情;当时大家都觉得一时之间无以为报,便决定供奉长生禄位,早晚焚香礼拜;安老夫妻听了,欣然应允;后来到了供奉的那天,安太太想要亲自行礼,她认为不妥便拦住了;之后又想让安公子行礼,安老爷却说这不是一拜就能了事的;最后她自己请辞官职,带着众人寻访到青云山庄,把这些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何玉凤听完,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两人心意相通,难免心生感慨,只是不好无缘无故伤感。她想了想,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提过这么一嘴,当时我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妹妹你真的做了这些事!如今你既然把我盼来了,有好看的花儿、好吃的东西,直接给我就好了,干嘛还要供着这块木头牌位?你不许我拿开,不过是觉得我救过你的命、成就了你的终身,想要感恩报德这些话。可你想想,昨天你在祠堂说的那番掏心掏肺的话,难道不比救我一命、成就我终身的恩情还重吗?我又该怎么报答你呢?你要是非得拦着我,从明天起,我每天清晨给公婆请完安,就先来给你烧香磕头,看你怎么办!”张金凤说:“姐姐别着急,你人都来了,我哪能放着真人不拜,还去做别的呢?只是这长生牌真的不能动,姐姐听我给你解释其中的道理。”

何玉凤疑惑道:“这还有什么道理?你说说看。”张金凤指了指墙上罩着的画,说:“姐姐想知道缘由,看看这幅画就明白了。”说完,她叫来花铃儿,想让她扶自己上杌凳去揭开那层绢布。这时,何玉凤已经抬脚登上杌凳,揭开绢布一看,哪是什么佛像?分明是一幅色彩艳丽的人物画。画面上,正面是一个少年,身着鱼白色春衣,倚着画案,案上放着一卷书,正在执笔构思;上首坐着一位美人,穿着大红上衣、湖色裙子,面前摆着一个博山炉,正在添香;下首也坐着一位美人,穿着藕色上衣、松绿裙子,面前支着绣花绷架,正在刺绣。旁边还有两个丫鬟,一个拿着拂尘,一个在煮茶。只有人物的脸和手是画的,其余衣饰都是用彩色丝线半绣半扎而成,就连头上的鬓发、珠翠,衣服上的花纹、褶皱都绣得极为精致。

何玉凤忍不住赞叹:“好精湛的针线!这肯定不是男子绣的,一定是那位桐卿先生的大作!”她从杌凳上下来,走到画前仔细端详,发现画中少年分明是安公子,穿藕色衣服的酷似张金凤,穿红衣服的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她又惊又喜,连连说道:“难为你这么用心,怎么想到的!咱们相处了两年,我竟不知道你手这么巧,还会画画!”张金凤笑着解释:“姐姐别高估我了,除了这针线活儿是我做的,构图是别人的主意,人物的脸是一位姓陶的画师画的,连人物的姿态、首饰、衣纹都是她勾勒出来,我照着绣的。”

何玉凤追问:“这个姓陶的是谁?”张金凤答道:“咱们府上有位程师爷,是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程铨,在某个修书馆当差。这姓陶的就是程铨的妻子,叫陶桂冰,号樨禅。我第一次见这名字,还念错了,把‘冰’读成了‘冰’,闹了笑话,人家才告诉我这个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幅‘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她不仅会画工笔人物,最拿手的是画人物肖像。今年夏天,程师爷带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就让公公出个构思,让她画幅全家福。公公说:‘我能出什么构思呢?古代第一个画肖像的是商朝的傅说,但他的画稿不是自己想的。到了汉朝的马伏波将军,战功赫赫,本是很好的素材,可云台二十八将的画像里偏偏没有他。我这把年纪,一个被参劾后又复职的候补知县,还凑什么热闹?况且程世兄的夫人是位女画家,不如让他们给孩子们画画玩吧。’后来我们把她请到屋里,好不容易才商量出这个构图,画成了咱们三个人的这幅画像。”

何玉凤问道:“我不管你们商量得难不难,我就想知道,我好好的,怎么就被你们画成画像了?而且一年了,我今天才知道!”张金凤打趣道:“姐姐,您的人都被我们‘娶’来了,您不也是一年后才知道嘛!要说怎么画的您的模样,您看,这里现成有您这样的妹妹,照着画还怕画不出妹妹模样的姐姐吗?不过说真的,您眉眼间的神态,还有那颗朱砂痣、两个酒窝,可费了我好多口舌才让画师画出来呢!”

何玉凤着急地说:“我是急着听你说为什么不让我拿走长生牌位,这画像和牌位又有什么关系?”张金凤不紧不慢地说:“姐姐别急,留着长生牌位的缘由,全在这幅画像里。说来话长,自从去年咱们姐妹在能仁寺匆匆相遇又匆匆分别,到今天整整一年零两个月。这期间经历了无数的离合悲欢,直到今天,我才盼到能和姐姐同住一屋、长久相伴。姐姐虽然今天才来,但我盼着姐姐的心,可不是今天才有。这话姐姐一定能理解。”

何玉凤连连点头:“岂止理解,这话除了我,恐怕没第二个人懂。”张金凤接着说:“姐姐果然懂我的心。可我刚到淮安,作为新媳妇,也摸不透公婆的想法,这话也不好跟他们说。没想到公公在青云堡见到九公和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了咱们三人的姻缘。等婆婆到了,他们已经商量过这件事。三位老人家大概也是因为我是新媳妇,没告诉我,后来还是褚大姐姐偷偷告诉我的,还叮嘱我先别声张。虽然知道了公婆的想法,但我也不敢贸然去问。那时候也不知道姐姐你的想法,更不敢和玉郎商量。有一天,我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结果刚说一句,他就说起对你的感激和敬重,还背了一大段《四书》,把我数落了一顿。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姐姐。”

何玉凤说:“不用你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就连你们背的《四书》内容我都听说了。”张金凤一愣,故意逗她:“姐姐等等!您昨天酉时三刻才进家门,还不到一天,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倒要问问。”

唉!难怪先贤说:“得意时说话要谨慎,失意时说话要谨慎;和志趣不合的人交谈要谨慎,和性情相投的人交谈也要谨慎。”这四句话真是告诫人们不要失言的金玉良言!你看何玉凤这么心思细腻的人,在得意之时,和投缘的张金凤聊到兴头上,一个疏忽,就说漏了嘴!这更让人觉得这四句格言是历经世事的经验之谈。

不再多说闲话。何小姐刚才说得兴起,一时忘乎所以,被张金凤这么一打趣,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本是亲密的姐妹俩挨着膝盖说贴心话,她只好厚着脸皮笑道:“讨厌!快给我讲后面的事。”张金凤接着说:“后面呀!一直等到公婆回家,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才把我叫过去,从头到尾把计划都告诉了我。我又委婉地转达给咱们家玉郎。之后公公选了个好日子,亲自写了婚书和请媒人的帖子,这才算是定下了给姐姐说亲的大事。这幅人物画,正是定亲后的第三天画的。不然你想想,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敢就冒冒失失地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上?”何小姐听了,越发觉得张金凤重情重义、心思细腻,心里暗暗欢喜。她望着画像对张金凤说:“话是这么说,可人家在那儿读书,咱们一个摆弄香炉,一个摆弄针线,在旁边打扰,人家还能专心读书吗?”

张金凤叹了口气说:“姐姐怎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姐姐不知道,如今的玉郎,早就不是咱们在能仁寺初见时那个稳重的少年了!自从回到京城,这一年家里事儿不断,他弓也不练了,书也不读了,说话变得尖酸,举止也变得轻浮。我脸皮薄,劝他他也不听。就说这幅画像,按他的意思,非要画上他和我,两人面对面笑着。我说:”这样干巴巴的像影子似的,算怎么回事?‘他说:“这叫《欢喜图》。’我问他为什么叫这名儿,他就背了一大段话给我听。我好不容易才记住,说给姐姐听听。他说,从前赵松雪学士写过一首词送给他夫人管夫人,词里说:‘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姐姐你说这话是不是不着调?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太轻浮,你这想法也不庄重。你要画可以,但别把我画进去,我怕人笑话。‘他闹着不同意。我就想了个办法,说:“你要是非要画我,现在姐姐的事儿也定下来了,干脆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但你得想个正经题目,还得把咱们三人之间的恩情、缘分都联系起来,而且我要拿给公婆看,还要留给姐姐看。’我拿姐姐这话一压,才把他的任性压下去。也亏他脑子转得快,马上就想出了这个构图。他说他那边叫‘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边叫‘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边就算是给姐姐绣这幅画像,叫‘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着还有些道理,这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师画了人物的脸和手,剩下的针线活儿我来补。这就是这幅画的来历。现在姐姐来了,公婆又费心把咱们两间屋子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着等姐姐过完新婚后的满月,把那道碧纱橱照原样安好,姐姐的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我的这幅画像姐姐带到你屋里去。这样一来,咱们姐妹俩时时刻刻都像在一起,他去你屋里,有我的画像陪着姐姐;来我屋里,有姐姐的长生牌护着我。他看着眼前和和美美、欢欢喜喜的日子,自然会想起从前那些艰难危险的经历。咱们姐妹俩再时常劝劝他,让他专心读书,争取上进,岂不是很好?这就是我不让姐姐拿走长生牌儿的原因。姐姐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大家说说,张金凤这番话,何玉凤听了,能说不对吗?不过,咱们说书的、听书的可别被燕北闲人骗了。在我看来,燕北闲人写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一时兴起,写了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是想弄个新鲜花样,吸引读者眼球。等到写到这回,十三妹都嫁到安家了,这个长生牌儿要是不提,就算漏了一笔;提了又不好交代。仔细想想,何玉凤能看不见这东西?不可能;看见了不问?更不可能;看见了还照旧供着?那就更说不通了;除非劈了烧火,但这就太荒唐了;就算绞尽脑汁,把长生牌儿送到何公祠去,天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书?估计燕北闲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儿,实在没办法了,才挖空心思编出这么一大段话,写成这篇文章。虽说他写得辛苦,倒也让咱们说书、听书的有了乐子。就算没这回事,就当有这么回事,又何妨呢!

不说这些题外话了,接着说正事儿。何小姐听了张金凤的话,忍不住拉着她叫了声:“好妹妹,你的想法怎么跟我一模一样!看来我果然没看错人。我正有话想跟你说。”刚说到这儿,戴嬷嬷进来禀报:“舅太太来了。”两人赶紧把话收住,迎出去请舅太太坐下。舅太太说:“我不坐了,我那儿烙了热乎的盒子,刚让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去了。咱们娘儿几个一起吃,我给你们办个‘和合会’。”说完,拉着她俩去了南屋。

姐妹俩在舅太太屋里吃过点心,便一起去见公婆。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九公、褚一官等人喝酒,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张太太,还有两个侄儿媳妇聊天,还逗着褚家的孩子玩了一会儿。眼看就到晚饭时间,姐妹俩伺候婆婆吃了晚饭。安太太考虑到她们新婚还不到十二天,就让张金凤陪着何小姐回新房,和安公子三人同桌吃饭。

吃完晚饭,晚上安公子跟着父亲来到上房,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起从前的艰难,又聊着现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安老爷对太太说:“咱们这边的事儿都忙完了,后天是乌老大家办喜事的日子。他临走前再三求太太去送亲,他家没个长辈操持,咱们肯定得去帮忙。”安太太说:“我也在盘算这事儿呢,那天肯定得在城里住下。正好趁这个机会,去各处拜访亲戚,谢谢人家之前的帮忙。”安老爷接着说:“不光太太要去,我也想趁机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都没大张旗鼓地请人,现在事儿办完了,见了面都得当面提一句。该带着媳妇去磕头拜访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别让人挑理。只是咱俩都出门了,没人陪着褚大姑奶奶,不合礼数。”褚大娘子赶忙说:“二叔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还把我当外人吗?二老尽管放心去,那天我正好有事,要去赴宴呢。”

舅太太好奇地问:“姑奶奶要去哪儿赴宴?”褚大娘子解释道:“我大哥大嫂想请我去坐坐,又不敢跟二叔二婶说,说要把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靠着老爷子的面子,二叔二婶才把我当自家孩子。咱们各论各的亲戚关系,你们要这么客气,可就是折煞我了。‘所以我就定了那天去他们那儿吃。“安太太说:“这多好啊,有什么不敢说的!”安老爷听了,便说:“既然这样,就麻烦舅太太和亲家帮忙看家了。”

安太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何小姐说:“你之前不是说要让你妈开斋吗?后天就是个好日子。这顿饭我和老爷不好作陪,你们小两口就好好准备些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烧个香,许个愿,就当还了愿,再把你爸妈请到你们屋里吃饭,也算是你们给他们办了开斋宴,多好!”张太太连忙推辞:“亲家这是干什么呀?你们家哪顿饭不吃肉?我吃一筷子就算开斋了,还用得着让姑爷、姑奶奶破费?”安老爷劝道:“话虽这么说,也得让孩子们尽尽心意。”

舅太太听大家说完,笑着说:“你们先等等!咱们商量商量,这么安排下来,你们该送礼的送礼,该认亲的认亲,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大家都有着落了,我怎么办?”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连安老爷都忍不住笑起来。安太太打趣道:“你随便去谁家,有剩菜剩饭就凑合吃点儿;要不,我给你留两个饽饽。”舅太太说:“我有主意!”她转头对张太太说:“亲家母,到时候,你早上先去赴女儿女婿的宴,晚饭我准备吃的请你,可不管亲家公啊。”张太太说:“他哪敢劳烦舅太太!他在外面还能没饭吃?”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回房休息。

金、玉姐妹等公公回房后,又服侍婆婆取下簪子,然后由两个丫鬟搀扶,前面有仆妇打着一对灯笼,引着她们回房。路上又去舅太太屋里聊了会儿天,舅太太催着她们三个赶紧回房休息。何小姐这一晚,就像好酒之人喝到第三杯,在新婚习俗里,这叫“新娘第二晚” 。

一夜过去,按下不表。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作息规律,早睡早起。第二天一早,儿女们就来请安。大家正说着话,仆人来报:“邓九太爷来了。”安老爷赶忙迎出去,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坐下。邓九公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便说:“老弟、弟妹,我今天特意来道谢,也跟你们说声辛苦了。咱们这边的大事都办完了,过了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我收拾收拾就该告辞了。”

褚大娘子一听这话,心里就不太乐意。她本就是个爱热闹、性子活泛的人,在这儿住了几天,和府里上上下下相处得都很融洽,尤其和金、玉姐妹更是亲密无间。而且她还盼着去赴华嬷嬷的邀约,现在邓九公突然说要走,她哪里舍得?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挽留。

安老爷赶忙说道:“九哥,着什么急呢?虽说你在这儿待了几天,可赶上我家里办喜事,咱俩还没痛痛快快喝过几场酒呢。”安太太也在一旁热情挽留。褚大娘子趁机说道:“二叔、二婶都这么留您了,咱就多住几天不好吗?您家里能有啥急事非得这会儿回去?”邓九公解释道:“倒不是惦记家里。在这儿让你二叔、二婶为我操心这么久,忙前忙后,也该让老两口歇歇了。”

安老爷哪里肯放他走,说道:“来不来由你决定,可让不让你走,就得我说了算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那咱可说好了。我难得来京城一趟,之前来的时候身上有事,也没玩痛快。如今老弟你要是留我,可别管我。我想去前三门外热热闹闹听两天戏,西山我还没逛够,海淀的万寿山、昆明湖,我也都想去见识见识,一路逛到香山,再瞧瞧燕台八景,从盘山绕回来,好好放松放松。不用老弟你陪着,我看你们家那位老程师爷挺能聊,我俩合得来……还有宝珠洞的不空和尚,这家伙酒肉不忌,酒量还大,问了问,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能出发了。我在你家,咱就喝酒聊天;我出去玩,就四处逛逛。要是你答应这些,我就多住些日子,不然我可不敢答应。”安老爷连忙说:“就这么办!”

这下邓九公父女俩都喜笑颜开。邓九公又聊了几句,还去公子的新房看了看,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暂且按下不表。

安老夫妻这几天在家,先是整理邓九公送来的丰厚嫁妆,接着开箱清点财物,结算账目,收拾餐具,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安排两个侄儿媳妇回城里。安老爷则吩咐人把张老的房子打扫干净、重新裱糊,好让他们搬家。等这些事情大致安排妥当,老两口才出门进城,去拜访答谢亲友。

安公子提前让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备了午酒。这天,先在天地佛堂摆上供品,点上香,请张老夫妻磕头拜谢,然后把二老请到新房,为他们举办开斋宴。老两口格外高兴,当天穿戴得十分体面,一起来到新房。张老脚上蹬着缎面靴子,里面配着鱼白色的布料袜子,上身穿着油绿色的绉绸衣服,下身是夹袄,外面套着宝蓝色带亮花的缎面长袍,袖口还镶着白朔鼠毛,外面是石青色的哈喇寒羊皮褂子,头上戴着羖种羊皮毛帽子,还戴着一枚金顶。原来安老爷考虑到家里办喜事,亲家老爷没有官帽顶戴,穿石青色褂子不合适,怕亲友们弄错礼数,正好顺天府开放捐纳官职的条例,就给张老捐了个候补未入流的小官职,这样他头上就有了这个朝廷授予的官帽装饰。张老自己觉得虽然家境清白,但世代务农,本不想图这个虚名。所以平时没事,就把顶子摘下来放在钱褡裢里,今天因为要叩谢天地佛祖,才戴上。张太太的打扮更是不一样,除了绸缎衣服不说,头上戴满了金饰。别的不提,单说她的烟袋,比以前足足长了一尺多,烟荷包是绛色毡子做的,里面装的是六百四十文钱一斤的湖广烟叶,而且都是成斤买回家存着,随用随装。老两口也感叹,真是“当初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如今能这样,难道不是天意吗”。

闲话不多说。张老夫妻来到女婿房间,安公子和金、玉姐妹先把他们让到西间客房坐下。公子和何小姐亲自端茶,张姑娘给张太太装了一袋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装法。这时,张太太已经念了七八声“阿弥陀佛”。不一会儿,戴嬷嬷来报:“饭菜都摆好了。”三个人把老两口请到外面,分别坐在东西两边的席位上。何小姐给二老斟酒,然后退下,对着他们便拜。张老惊慌失措地说:“姑奶奶,这使不得!”连忙离开座位,不停地作揖回礼。张太太喊了声:“可不得了!”站起来就去搀扶何小姐,没想到袖子一甩,把筷子扫到了地上,酒杯也打翻了,酒洒了一桌子,幸好酒杯没掉在地上。仆人们赶紧上前捡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现场一片忙乱。张太太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快别折煞我了!你就留我多吃几年饭吧!”何小姐说:“别说爹妈为我吃了一年素,就冲这个,我也该磕个头。自从在能仁寺受了您二位的磕头,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里不安,何况如今,妹妹和我又成了一家人。”老两口也不知如何推辞,公子便请大家入席就座。

张老倒是实在,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不吭地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一开始只干啃饽饽,何小姐劝道:“妈,吃点菜呀!”张太太看着桌上,有前几天宴席上见过的小鸡蛋熬干粉,还有一碗像清蒸刺猬皮似的菜,以及一碗黑黢黢、一条条上面有许多小肉刺的菜,也不知道是啥。要说张太太在安老爷家也待了一年多了,难道还没见过燕窝、鱼翅、海参这些东西吗?只是安老爷家虽是世家大族,却一直恪守着老一辈勤俭持家的家风,不像那些突然暴富的人,乱花冤枉钱,装阔气。家里除了办喜事或者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平时很少用海参、鱼翅这类贵重食材。所以张太太虽然见过几次,知道名字,但也分不清哪个名字对应哪道菜,因此不敢轻易动筷子。如今经何小姐夹菜相劝,她才吃了一些。没想到肚子太久没沾油水,这些东西一下肚,再加上刚才喝的黄酒,肚子里立刻就闹起来,差点像“老廉颇一饭三遗矢”那样出丑。好在她肠胃还算争气,咕噜了一阵,终究没出什么岔子。

大家吃完饭,丫鬟们用长茶盘端来漱口水。张老摆摆手说:“不用。”然后喊道:“闺女,你把炕毡子掀起来,给我撅根席篾儿来。”柳条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这才赶紧拿了两张双折的手纸,上面放着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儿牙,又从腰里扯出一条没镶边的大白布擦了擦嘴,喝了两口茶,然后站起来说:“姑爷、两位姑奶奶,让你们费心了。我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得去前面招呼招呼了。”公子说:“晌午还准备了果子呢。”

张老推辞道:“姑爷,你晓得的,我不会喝酒,也不爱吃那些点心果子。再说今儿亲家老爷、太太都出门了,跟着去的仆人有好几个,留在家里的也忙了好些天,谁不想抽空歇一歇?我去前头帮着照应照应。”说完,便往外走去。安公子一直把他送到二门才转身回来。

这边张太太抽完一袋烟,也急着要走。何玉凤挽留道:“妈着什么急呀,反正没事,就在这儿坐一天,说说话不好吗?”张太太回应:“哎哟,姑奶奶,你婆婆先前还托付我来着,把舅太太一个人丢下不合适。再说晚上舅太太还准备了吃的。我又不吃那些果子酒水,你们自己享用吧。”说着,自己拿起烟袋、荷包和手绢,也离开了。

何玉凤、张金凤和安公子跟着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刚吃完饭,正看着仆妇们用锯末子扫地。舅太太见到张太太,起身笑道:“我们先吃为敬啦?去赴闺女的宴席啦?”张太太乐呵呵地说:“吃得饱饱的!斋也开了!这下我们姑奶奶不用惦记啦!”舅太太招呼姐妹俩也坐下,又对安公子说:“这儿没你事儿了,走吧。”安公子本就惦记着回房,赶忙答应一声,笑着先行离开。

姐妹俩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大丫鬟长姐儿从柳条儿手中接过烟袋荷包,给张金凤装了袋烟,又转身给何玉凤倒了碗茶。何玉凤这几天见这个丫鬟在婆婆身边十分得力,便欠身说道:“长姐姐,让其他人倒吧。”随后起身,和张金凤走到屏风后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何玉凤见她穿着旗人服饰,却带着些外地口音,一问才知道,她的父母曾是贵州仲苗的叛党,在安公子祖父那辈被当作战利品赏赐给功臣为奴,她父母到了这里后才生下她。她从小就陪着安公子玩耍,十二岁时被安太太调到身边伺候。何玉凤觉得她说话清甜、性格温柔,从此对她愈发亲近。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姐妹俩坐了一会儿,舅太太说道:“今儿你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妹俩也去歇歇。我要和亲家太太凑几个人斗牌呢。”接着又对何玉凤说:“我跟你说,你家公公可讨厌了!他最看不惯人斗牌,虽然看见也不直说,但过后提起来,那话可多了。不是说自己又笨又懒学不会,就是说‘这玩意儿最消磨时间’‘耽误正事儿’,还说‘女人不该干这个,对家里不好’,板着脸唠叨个没完。偏偏你姑太太和我都爱斗牌,只能等他不在家偷偷玩。今儿我可要赢亲家太太几个钱!”何玉凤说:“娘要斗牌,我们也该在这儿伺候着。”舅太太最会疼人,连忙说道:“不用!你们回家去,屋里的东西虽说不急着收拾,但零碎物件也抽空归置归置。还有公婆喜欢什么,家里的事儿,你们爷的脾气性格,手头的针线活儿,姐姐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儿不正好有空吗?快去吧!”何玉凤本不想走,被舅太太这么一说,倒想起心里一件事,正犹豫要不要走,张金凤说道:“姐姐,舅母都这么说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在家坐坐再来?”于是两人手拉手一同离开。

且慢!说书的,这一回书开头你就说接下来要讲安龙媒的正传,可这一回书都结束了,请问哪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内容?

再说何玉凤刚嫁进安家才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次相聚,按常理,何玉凤这边自然该“入门问讳”,询问许多关于安家的要紧事;张金凤那边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细细告知,这才合乎情理。怎么却说起这些闺阁里的琐碎事儿,写这么一篇看似无关紧要的文章?难道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这儿,也“江淹才尽”,没了灵感?列位看官,就像不渡海不知海水之阔,不善观水;不登山不见云雾之妙,不善观云。金、玉姐妹到了现在,并非没有要紧事可说。为何这么讲?燕北闲人早已巧妙地把舅太太这个角色安排在中间,故事的情节就足够丰富了,不必生硬地直叙。而且这一回书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有分量,处处都是安龙媒正传的铺垫,听到下一回,就知道这话不假。要是觉得不对,那燕北闲人再闲散,也绝不会浪费笔墨写这些看似多余的内容。“且听下回分解,各位拭目以待”。正所谓: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回家后又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接着上回继续说,主角是安公子。安公子本就天资聪颖、风度翩翩,再加上父母精心教养,又长期受诗书礼仪的熏陶,才没有像一般纨绔子弟那样轻浮浪荡。自从去年经历了一场惊险波折,幸运地化险为夷后,安老夫妻年事已高,守着这么一个独子,难免格外疼爱。偏偏他又同时迎娶了何玉凤、张金凤这两位才貌双全、品性出众的佳人,一时间心满意足,意气风发,想法也越来越多,开始关注起各种琐事。一个人到了成年成家,离开父母身边,即便安老夫妻再严厉慈爱,又怎能时刻照管得到?有时候兴致来了,难免会在一些小节上出现问题。

这天,安太太吩咐他为岳父母举办开斋宴,不过随口说了句“好好准备些吃的”,他就大操大办,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这还勉强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但无端又准备了一桌果酒,就有些多此一举了。果然,张老夫妻不习惯这些讲究,婉言谢绝后离去,而安公子却在这桌酒席上打起了主意。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一让,他就急忙回到房中,催促仆人打扫屋子。还有个机灵的小丫鬟点上两枝兰花香,驱散张太太抽叶子烟留下的气味。

当时正值十月上旬,北方菊花盛开。安公子早早购置了许多名贵品种,在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小的菊花山,屋里也摆满了插着菊花的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菊花的身影。回到家后,他脱下正式的袍褂,换上一件镶着倭缎边、缀着二十四股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皮袄,外面套着一件鹰脖色摹本缎面、镶着珍珠毛的半袖坎肩,头上戴着一顶镶金边、绣满平金花纹的宝蓝帽子,脑袋后面还垂着长长的红穗子。这些过于华丽、不符合安老爷规矩的服饰,平日里是绝对不允许穿戴的。可这天父亲不在家,他就想穿戴起来显摆一番。打扮妥当后,他亲自提着宜兴花浇给菊花浇水,看到菊花山上有两枝名为“金如意”和“玉连环”的菊花,开得格外娇艳,便拿起小竹剪将它们剪下,插在书桌上的霁红花瓶里。

等了半天,还不见何玉凤和张金凤回来,他便随手拿起一本李义山的诗集翻阅。正午时分,阳光照在窗上,屋里飞进一只蜜蜂,急于飞出去,不停地撞着窗棂,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手里拿着诗集,正翻到《无题》中“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句,更觉得满室古雅芬芳,认为此时此刻,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风雅了。

正看得入神,只听窗外传来格格的声响,原来是何玉凤和张金凤手挽手回来了。安公子连忙放下书,笑着说:“你们来得太巧了,我正有件大事要和你们商量。来,坐下听我说。”他让姐妹俩坐在床上,自己则靠在书桌旁说道:“今天给岳父母准备了一桌极好的果子,没想到两位老人家没这个兴致。父母既然不在家,不如把果子拿进来,再开一坛好酒,我们三人办个赏菊小宴如何?”

张姑娘听了,率先说道:“把果子拿进来吃没问题,但依我看,酒就算了吧,毕竟不像公婆在家的时候。而且婆婆出门了,舅母虽然那么说,但我和姐姐等会儿还得去上屋照料照料。”安公子正兴致勃勃,被这么一阻拦,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神色。

何玉凤赶忙向张姑娘使了个眼色,说道:“舅母又不是外人,既然她那么说了,我们晚些过去也无妨。咱们屋里难得抽空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公子听了,这才又兴奋起来,对着张姑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对着美人,赏着名花,要是没有美酒,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我亲自去叫人开酒。”说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张姑娘皱着眉头,似笑非笑地对何玉凤说:“我的姐姐,你怎么回事?前几天跟我说的话都忘了?怎么今天又这么高兴了?姐姐有所不知,要是公公允许他喝酒,他一喝起来就没个节制,谁都拦不住。”何玉凤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刚才说的都是实在话,我岂能不知!咱们前几天话没说完,舅母就叫去吃点心,把话头打断了。我觉得咱们眼下担心的还不只是他喝酒的问题。自我来的第二天,看到他写的‘春深似海’那副对联,还有那首种梧桐的七言绝句,我就多了一桩心事,正想和你说。你比我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番话,我这两天仔细观察,发现你说得太对了。这大概是因为他心气太高,又一直顺风顺水,兴致来了,就误把轻佻当作风雅。他不知道,就算是真正的‘风雅’,这两个字也很容易误导人,而且误得不轻!如果能把持住心性,顶多成为个文人墨客;要是被所谓的风雅迷了心性,就会变成轻薄子弟。前人说‘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确实有一定道理。你看古往今来那些所谓的风雅之士,有几个能身居高位、仕途通达的?

“再看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父母悉心培养,下有你我侍奉照料,衣食无忧,正是奋发图强、追求上进的时候。可我看他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只把闺房琐事、笔墨消遣当作正经事,这已经走错路了。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如果真像行乐图里那样,一个默默无言、模糊不清的你,或者像长生牌那样,一个无知无觉、推不动的我,也就是所谓的‘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屋里没什么可风雅的,说不定还能专心读书。偏偏守着你这样的人,又来了我这样的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要是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只怕他会越来越沉迷于脂粉花香,离学问越来越远。所以古人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警醒的话?必定是看透了这个道理。

“我们要是不早点想办法,等他养成习惯,出了差错,到时候公婆难免会责怪我们。就算公婆因为疼爱他,原谅我们,可你我要知道,同样是做儿子、做媳妇,咱们家的情况不一样。他作为儿子,肩负的责任重大;我们作为媳妇,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如今,我们三人费了公婆无数心血,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既然同心同德,就不能只看重儿女私情,要坚守伦理纲常,把他激励成有出息的人。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华,辜负了公婆的苦心,也白费了你我促成这段姻缘的一番心意?”

何玉凤说到这儿,张姑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说:“姐姐看得比我长远多了。我虽说脸皮薄,碰上了也会劝他几句,当时他笑嘻嘻地答应,可过几天又照旧了。”

何玉凤说:“他现在正兴致高昂,轻描淡写地劝他,恐怕没什么用。你没看到刚才你说‘酒就算了’,他就不耐烦了吗?所以我给你使了个眼色。我打算借着今天这席酒,见机行事,干脆下定决心,好好劝劝他,你觉得怎么样?”

张姑娘说:“好是好,在姐姐面前我也不藏着掖着。不过姐姐说话有时太急,他脾气又倔,咱们得慢慢来。万一话说得不合适,被人听见传到公婆耳朵里,好像姐姐才来几天,我们就闹矛盾了。”何玉凤说:“你考虑得很周到,也是为我着想。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让他听进去。”

张姑娘好奇地问:“姐姐打算怎么说?我听听。”

何玉凤刚要开口,脸上的酒窝动了动,脸一红,凑近张姑娘耳边说了几句。张姑娘听了,开心地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兵法,攻心为上’,又叫‘彭更有二焉’。”何玉凤又嗔又喜地看了她一眼,说:“跟你说正经事呢,又打趣我!”接着又说:“要是他真听进去了,就算我们被他说几句,也不算委屈。只要能把他引上正道,不仅满足了公婆的心愿,成就了他,也不枉我当初撮合你们,你撮合我们。这样,我的父母也对得起安家的恩情,亲家父母也没白受安家的照顾。这话要是放在别人家的姐妹身上,肯定说不出口,说不定还会互相猜疑,闹得不愉快。但你我之间,我信得过你,我想你也信得过我,所以才和你商量。你觉得呢?”张姑娘说:“姐姐,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没来的时候,就算我有想法,也没能力;现在你来了,我还担心什么?再说两个人劝总比一个人强!不用商量,就这么办!”

各位,你看这俩姑娘,真是奇特!她们可算是把“儿女英雄”这四个字牢牢抓在手里、记在心里了。

闲话不多说。何玉凤和张金凤商量妥当后,便高高兴兴地张罗起来,吩咐仆妇丫鬟摆放桌椅、餐具,清洗杯盏,又让厨房把果子端上来。刚摆放整齐,安公子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他看见戴嬷嬷在擦拭酒壶,便喊道:“嬷嬷,先放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滤酒。”原来安老爷家的酒由叶通保管,这时就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放在廊下。安公子赶忙问叶通:“滑稽呢?”叶通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说话。安公子又问:“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过神来,问道:“请示爷,什么是‘滑稽’呀?”

公子哈哈大笑道:“真没想到,你还跟我说念过《古文观止》,难道连《滑稽列传》这篇文章都没好好读过吗?”叶通回答:“奴才读过,只知道‘滑稽’这两个字是形容人说话幽默、能言善辩的。可您说的这个‘滑稽’到底是啥东西?奴才实在不明白该怎么拿进来。”公子解释道:“可不是这么个讲法。要是只作这个解释,那为什么不叫《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叫《滑稽列传》呢?‘滑稽’其实是一种物件,就是用来滤酒的酒掣子,俗名叫‘过山龙’,也叫‘倒流儿’。因为这东西从一头把酒引出来,绕个弯儿再注到另一头,就像人说话滑溜,虽然说的可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却能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滑稽’。而且还有‘乘滑稽留’的意思,因此才叫《滑稽列传》。这下明白了吧?快去取来!”叶通没想到在忙碌中无意弄懂了一个典故,笑着说:“爷要是说让奴才取倒流儿,我这会儿早就拿来了!”公子这番不着边际的解释,大概也是一时高兴才说的。

没过多久,叶通拿着酒掣子回来。公子看着把酒滤好、封好,这才走进屋子。一进屋,就看到桌上摆满酒菜,两位佳人相伴,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心里十分欢喜。又瞧见正面摆着一张大椅子,东西两边各有一张小凳子,便说道:“这主位自然是给我留的了?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抬腿从椅子旁边的栏杆上跨过去,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椅子上。刚一坐下,就大声喊:“酒来!酒来!”没想到这时,张姑娘捧着酒壶,何小姐举着酒杯,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他连忙说道:“哎哟!怎么搞起地方官的那套礼仪来了?”何小姐解释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设宴嘛!”听了这话,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座位旁深深作了一躬,把姐妹俩逗得笑着躲开。只听张姑娘又说:“姐姐敬的这杯酒,你可得干了。”公子接过酒杯,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拿回酒杯,把壶递给何小姐,又照样斟了一杯酒送过去。公子说:“这有先例了,不用再让。”说着又一口气喝完,然后就想接过酒壶回敬姐妹俩。两人立刻严肃起来,说道:“这可不行,让人笑话。还是让丫头们斟酒吧。”

公子只好回到座位上,何玉凤和张金凤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侍女们按照座位依次送上酒来。公子端着酒杯,左看看右看看,望着姐妹俩说:“请!”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拍手感叹道:“这真是人生第一大乐事啊!”

何小姐笑着说:“这个说法用得恰当,咱们这堂屋正缺一块匾额,等喝完酒,不如趁着兴致写一块挂上?”公子问:“用什么字好呢?”何小姐回答:“四乐堂。”公子疑惑地问:“为什么叫‘四乐’?”何小姐解释道:“你把这顿酒当作第一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算第三乐;再加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不就是‘四乐堂’了?”

公子听出这话话里有话,不太顺耳,就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说:“还是先喝酒吧。”接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向姐妹俩示意碰杯。何小姐说:“这么喝下去,容易喝醉,咱们不如行个酒令吧。”

这句话正合公子心意,他连忙说:“好主意!咱们行什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两枝好花,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拿来玩击鼓传花怎么样?”姐妹俩心里明白公子这是拿她们的名字打趣,但装作不懂。张姑娘说:“这个令行不通。第一,按照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来没有乐器。就算现在让人出去找,也只听说过背着鼓找鼓槌的,没听说拿着鼓槌找鼓的。就算找到了,我们没玩过这个,想来也得有个会打鼓的,打出快慢节奏,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是交给丫头婆子们打,不就把这么好的酒令变得没风雅了?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以你刚才说的名花、美人、美酒作为令题,想个玩法,这样岂不更风雅?”

何小姐马上赞同:“有道理!现在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仿照东坡令,每句后面要押本韵,再缀上一句七言诗,不能用那些关于花、酒、美人的俗套句子,都要贴合我们三个今天的情景。你觉得怎么样?”公子听了,高兴得眼睛发亮,心花怒放,差点连自己什么情况都忘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敲着桌子说:“好啊,好啊!太合我心意了,就按你说的办!”

张姑娘见公子兴奋得没了分寸,只是低头抽了口烟,从鼻子里缓缓吐出烟圈,笑着不说话。何小姐向来口才好,性格直爽,今天又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只见她坐在座位上,鬓边的花朵随着动作晃动,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公子那些打趣的话,她好像根本没在意。

只听她对公子说:“这个酒令是我和妹妹想出来的,我们俩就不参与了。再说‘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哪有我们俩出令的道理,自然该从主位开始。”公子喝了酒,心情畅快,巴不得马上开始行这个新酒令,不用别人让,自己先喝了一杯令酒,想了想,说道:“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何玉凤和张金凤相视一笑,齐声称赞:“好!”各自喝了一口面前的酒。

公子顺着次序向张姑娘拱手道:“该你接令了,桐卿。”张姑娘说:“我不能越过姐姐。”何小姐也不推辞,对公子说:“我们俩可说不出你那么风雅的句子,只要押韵就行。”公子说:“慢着,慢着!还得讲究平仄,合乎道理,才算数。”何小姐说:“那是自然。平仄我还弄得明白,道理多少也懂一点。”于是说道:“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刚说第一句,公子就皱着眉头摇头说:“太俗!”何小姐也不跟他争辩,接着说第二句:“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撇着嘴说:“太迂腐!”何小姐又说第三句:“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连喊道:“丑!丑!丑!丑!你这个令别行了,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快把那杯酒喝了,这事就算了!”何小姐说:“这么好的令怎么就不合您的意了?论平仄,平仄没错;论道理,道理也有。怎么反倒罚我酒?”公子大笑着说:“我倒要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道理?”何小姐说:“既然让我说,咱们先讲好:我说得没道理,我认罚;要是有道理,你认罚。怎么样?”

公子说:“说得有理,我喝一大杯;没道理,就得按金谷酒数受罚。估计你也喝不了那么多,至少罚三杯,而且不能耍赖。”张姑娘说:“就这么定了。我给姐姐担保,姐姐要是耍赖,不光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说:“那就‘姑妄言之妄听之’吧。”

何小姐见公子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趁机把座位挪了挪,侧过身子斜着坐好,望着公子说道:“既然你问了,这其中确实有一番不小的道理。你要是不嫌我啰嗦,我就细细讲给你听。你刚才跟妹妹说:‘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看得出你觉得美人、名花、美酒难得,良辰美景更是难得。这话要是没有点真见识,还真说不出来。不过,你也得替美人、名花、美酒想想:它们要成为美人、名花、美酒,谈何容易?也得遇到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才算它们的知音,它们也才能更显光彩。不然,你只顾自己欣赏、享用,各干各的,这良辰美景也就没什么乐趣可言,彼此毫不相干,还算什么风雅?何况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不是上天轻易赐予的。就算有幸有了美酒,又愁没有名花可赏;有了名花,又愁没有美人相伴;就算三样都有了,更难得的是美景、良辰能同时出现。说到现在,大爷,你生在太平盛世,又正值壮年,衣食无忧,住着宽敞的大房子。我和妹妹虽说算不上大美人,但也不是丑女;眼前的花和酒,也不是普通的野花、劣酒;再加上今日的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想要的都有了,心愿也都满足了。可要知道‘天道岂全,人情岂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连‘杯中酒不空’都难保,又怎么能保证‘座上客常满’呢?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这些美好长久一些,安稳地享受它们才是。”

公子疑惑道:“咱们正喝酒寻乐呢,怎么突然发起这样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摇头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妹妹,一个是乡村姑娘,一个是孤女,能承蒙上天眷顾,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要是还不知足地感慨牢骚,那就是‘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可我们身为女子,又能做出什么大事业呢?无非就是侍奉公婆、辅佐丈夫、养育子女、操持家务、精打细算过日子。只有把这几件事都做好,才算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来了这几天,发现家里的事务暂时不需要我们过多操心,眼下也没有子女需要教养。首要的就是侍奉公婆,这件事我和妹妹一定能做好。只是担心你的前程,我们俩有些力不从心,这才成了我们的一桩心事。”

公子笑着说:“这从何说起?你们这是‘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故意提醒、劝导)。有何萧史这样豁达大度的妻子,又有张桐卿这样心思细腻的伴侣,还怕帮不了我安龙媒?我倒想问问二位,打算怎么帮助我,又要把我辅佐到什么程度,才能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认真地说:“不是我谦虚,咱们之间也用不着说客套话。我觉得人生就像梦幻泡影、石火电光,转瞬即逝。就拿我们三个人来说,从去年在能仁寺初次相遇,到青云山再次相聚,再到今天,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我们各自经历了多少坎坷,时光就像落花流水一样匆匆流逝。如今我们有缘成为一家人,我和妹妹首要的就是帮你考上举人,再中进士,点上翰林,先完成读书人的基本追求。至于以后的荣华富贵,虽说有命运的安排,但‘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知道‘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是为了解决生计;娶妻不是为了奉养双亲,但有时也有这个目的)。到那时,你能高官厚禄,我们也能更好地孝顺父母。这么看来,我刚才说的‘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哪一句没有道理?你一开始说‘俗’‘腐’‘丑’,我倒想问问,怎样才算是不俗、不腐、不丑?要是你的想法真有那么高深奇妙,我们俩又该怎么帮你呢?”

公子听了,仰头大笑,说道:“迂腐!迂腐!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发愁,原来是为了这两件事!要说考取功名,不瞒你们,我安龙媒从考秀才开始,就没经历过第二次落榜,想中举人、进士也没那么难。凭父亲教我的学问,我觉得进入翰林院就像捡东西一样容易。说到赡养父母,我们家也不是等着那点钱粮过日子的,光是庄园周围的几亩薄田,就足够一家人生活。更何况父亲从淮上回京时,承蒙各位朋友赠送,加上邓九公最近给的,差不多有四万两银子。难道还不够父母安享晚年吗?何必想那么远!”

何小姐反驳道:“你把进入翰林院想得也太容易了!不管你学问多高,未必比得上公公。你看看公公就是个例子。至于家里的经济情况,我在娘家时,听婆婆和舅母说过,庄园周围的地原本是我们家的老圈地,以前很多,但年深日久,有的流失了,有的被人隐瞒,再加上公公不擅长管理,下人也不专业,甚至还有庄头私自典当、变卖,现在剩下的恐怕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如果真是这样,这点收入根本入不敷出。等我嫁过来后,仔细一问才知道,自从公公回京,家里的人口没减少,开支也没节省,现在还多了我和妹妹,还有亲家父母,再加上我家的宋官儿和奶娘家三口人,一下子就多了七八口人。俗话说‘但添一斗,不添一口’(增加一斗粮食容易,增加一口人难),日子长了,以后只会增加人口,这点家业怎么够?再说你说的那笔银子,公公回京路上的路费、回家安置的费用,再加上我和妹妹的婚事,花费可想而知。就算有三四万两银子,又能支撑几年?如果不早点筹划,等以后周转不开,难道要让公公重新出去奔波赚钱养活我们?还是让婆婆节衣缩食,过艰难的日子?”张姑娘在一旁附和道:“姐姐说得太对了,想得长远又透彻!不管大户小户,很多都有这个问题。”说话间,公子又喝了三杯酒。

且慢!为什么安公子不了解自家的情况,何小姐却一清二楚?何小姐就算精明,也不至于这么了解,安公子就算糊涂,也不该如此一无所知,这该怎么解释?

各位,其实道理很简单。何小姐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现在生活安定了,依然居安思危,一心想把家庭经营好,做出一番事业。而安公子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体会过生活的艰辛?后来虽然出门走了一趟,但也只是见识了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没增长多少实际的见识。回到家后,又事事顺利,日子越过越舒坦,看到乌克斋、邓九公这些人出手阔绰,就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了。那他以前那些孝顺父亲、坚守道义拒绝婚事,以及在淮上和家里训诫张姑娘的行为,难道不是一个天真重情、品行端正的好子弟吗?为什么现在变得如此轻狂放纵呢?这也不难理解。他以前的行为,是天真本性中带着书生气;现在这样,是因为接触了外界,受了世俗影响,变得世故了。不过好在他还有那点书生气,才没有去吃喝嫖赌,变成花花公子,只是有些狂傲不羁。一般年轻人都会经历四重关卡:懂事是第一关,走出书房是第二关,成家是第三关,进入官场是第四关。每过一关就会有变化,变好了就能有所成就,变不好就容易迷失。如果能始终保持本心,一定能成大器,但这样的人很少。只要变了之后,还能听从父兄教导、师友规劝、妻子的建议,慢慢改正,也还有希望回到正途,但这样的人同样不多。

先别闲聊,打断了小夫妻三人的谈话。再说安公子此时正兴致勃勃,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只是在何小姐面前,他和在张姑娘面前不太一样。自从去年见面,他心里就对何小姐有些特别的感情,虽然没有明确表达,但一直是爱中带敬,敬中带畏。而且何小姐说的话堂堂正正,一时也反驳不了,只好说:“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最近还得出去拜访几天客人,等忙完这段时间,过了冬天就是过年,等明年开春,我一定认认真真地用功读书。”

何小姐劝说道:“你这话就像那个笑话里说的:有个人懒于读书,写了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难道没听说过‘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君子看到合适的时机就行动,不会拖延)?怎么尽说些将来的话?我和妹妹的意思是,等公婆回家,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你就花两天时间拜访客人,回来后把那些饮酒赏花、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还有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所有对修身养性没好处的事,都先放下。甚至连儿女情长的事,也暂且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做正经事,埋头苦读。转眼就是明年的乡试,再转眼就是后年的会试,如果能顺利高中,再成为翰林,进入翰林院。别的不说,你看公公现在身体硬朗,却突然辞官,说不定就是一心盼着你能出人头地。要是真有那一天,也能慰藉老人家多年的期望,让他心里的郁结得以舒展,你这不就是个孝顺父母的好儿子吗?俗话说‘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内,不愁做不到高官。到那时,既能荣耀地赡养父母,又能问心无愧,也能实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理想。这三件人生乐事都做到了,我觉得就算是拥有金谷园(形容奢华)、肉屏风(形容奢靡)也不是难事。算起来,十年后你才三十岁,依然年轻有为,也不算辜负了青春时光。到那时,咱们再对着美人,喝着美酒,赏着名花,尽情享乐!这屋里‘四乐堂’的匾额也就能名副其实了。不然,现在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以后恐怕就会‘愁深似海’!到时候,我们俩只能无奈叹息,你现在所谓的风雅,也会荡然无存。那时你自顾不暇,还怎么想着‘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期盼日后有所成就,保护伴侣双宿双飞)呢?”

何小姐正色道:“这番话可不是因为这顿酒才说的。自我嫁过来第二天,看到你写的那些诗文,就觉得不妥。这几天更发现你越来越言辞尖酸,举止轻浮,和从前温文尔雅、稳重厚道的样子判若两人。这可违背了公婆教养你的初衷,我和妹妹为此十分担忧。好几次想劝劝你,可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正好借着这桌酒席,刚才妹妹不过说了句‘酒就算了’,你就不耐烦。照这样优柔寡断、沉溺享乐下去,我们实在觉得不行。所以我们俩商量好了,就着你方才的话,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劝劝你。只是不知道大爷你听得进去,还是听不进去?”

安公子听了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温和。他沉着脸,耷拉着眼皮,抿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身子往后一挪,歪着头问何小姐:“听得进去又怎样,听不进去又能如何?你倒说说清楚!”他心里盘算着,想借此树立威严,震慑一下何小姐,觉得如今的何小姐总不能拿他怎样。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何小姐岂是轻易能被震慑住的?

何小姐不慌不忙,声调提高了些说道:“你若听得进去,家里的大小事务,从侍奉公婆、应酬亲友,到操持家务、管理钱财,这些都交给我们姐妹俩。侍奉公婆是我们首要的责任,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任凭你责备;外面的人情往来我来处理,家里的琐事妹妹负责。让公婆安心享福,你只管专心读书。只要你能做到这点,我们就算给你暖脚挠背、打扫屋子,也心甘情愿,还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要是听不进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反正这院子就这么大,我们姐妹俩退到南边那三间倒座房去住,随你在这儿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我们绝不干涉。白天我们就去上房侍奉公婆,晚上回房做针线,这样过日子也能打发时间,省得到头来耽误了你,还辜负了公婆的期望,落得一身埋怨。”

各位听听,何小姐这番话,用市井上的话说,就是把话挑明,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安公子原本高高兴兴地办酒局,没想到演变成这样一场煞风景的争执。况且他年轻气盛,心高气傲,脸皮又薄,当着一屋子丫鬟仆人,被何小姐像训晚辈似的数落了一顿,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下不来台。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脖子和脸颊涨得通红。

他刚要开口反驳,张姑娘赶忙说道:“大爷,姐姐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句句都是为你好,你可别犯倔。先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再说话。”安公子扭过头,没好气地说:“哦,敢情你还有话说?”张姑娘耐心解释:“姐姐说的就是我想说的,这种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就算让我说,也说不出这么透彻。现在听与不听,后果如何,姐姐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我还能说什么?非要说的话,我只有一句:你自己选吧。”

安公子起初以为何小姐只是一时兴起,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拉着张姑娘壮声势,倒没怎么怪张姑娘。可看到她再三帮腔,还说出这番话,突然觉得和自己同床共枕一年多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倒向了何小姐那边,心里又羞又愧又恼,脸都气黄了。第一反应就是想发作,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局面,虽说不是‘双拳敌不过四手’,可‘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人家说得确实在理。要是闹起来,父母回来肯定知道。母亲本就把两个媳妇当成宝贝,她们这番话再让父亲听见,哪一句不是老人家爱听的?只怕父母反而要教训我一顿,那我可就输得彻底了,这不是好办法。可要是忍气吞声,答应下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几间小屋子,难保她们不会经常唠叨,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干脆不理她们,看她们能怎么样?我再偷偷按她们说的做,慢慢把那些闲事儿放下,专心做正事,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妥:“这招对张姑娘或许有用,她脸皮薄,说不定会服软。但何小姐可是说到做到的性子,万一她真带着张姑娘搬走了怎么办?看这情形,她俩穿一条裤子,一个走了另一个肯定跟着走。到时候屋子里就剩我和嬷嬷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再说,面对这两个如花似玉、温柔可人的妻子,我怎么忍心真的冷落她们?良心上也过不去啊!”安公子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真是俗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儿子,既然有父亲那样的酒量,自然也有父亲那样的胸襟。只见他立刻收起怒容,脸上挤出笑容,对金、玉姐妹说道:“受教了!这么说来,这个酒令确实有道理,算我输了。我刚才说输了就喝一大杯,现在就喝给你们看,这下总没话说了吧?”说完,扭头吩咐丫鬟:“花铃儿,把书阁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

杯子拿来后,他拿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何玉凤和张金凤见他真要喝这么一大杯酒,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何小姐连忙劝阻:“自家屋里说句玩笑话,何必当真?多没意思!喝这么多酒,别伤了身子。”张姑娘也劝道:“算啦。姐姐才来几天,既然这么说了,你真喝这么多,也不怕折煞我们?”安公子却不理会,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向她们晃了晃空杯子示意喝完了。这一下,羞得姐妹俩脸颊绯红,齐声说道:“是我们不好,话说得太急了!”

没等她们说完,安公子按住酒杯,郑重说道:“酒我喝了,我安龙媒一定听你们的话。明年乡试中举,后年会试进士,进了翰林院,少不了给你们挣来诰命封赏。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位怎么帮我打理家业、孝顺父母!咱们三个人,谁要是做不到今天说的这些,就拿这个杯子作榜样!”说着,抓起玛瑙酒杯,“唰”地一声朝门外的石头台阶摔去。本以为这一摔,杯子肯定会摔得粉碎,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台阶下冲上来,双手抱住了酒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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